我此刻人在香港。
二零一一年,我走访香港,心情格外沉重。
首先我听到的沉痛消息是,一九五八年北京华侨补校三百五十一名赴滇支边同学中,又有一个离开人生的舞台,谢幕回归极乐。他就是当年和我一起分在西双版纳允景洪国营农场,第五生产队的蔡月钊。当年大家都是远离父母,刚从海外投奔祖国的热血青年,意气风发,满怀理想与抱负。为建设边疆,我们三百五十一人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号角吹响时,由首都北京浩浩荡荡奔赴云南边陲。我们在西双版纳与荒山为伍,与风雨作伴,与时间竞赛。一把锄头,一把砍刀,我们在一年里征服了无数山头,种下千万棵橡胶树,为实现种植百万亩胶林而忘我地奉献自己。我们在一起一年,同吃同住同劳动。第二年,蔡月钊重回校园学习,我继续留在农场务农。
一九六二年我重回校园时,蔡月钊毕业离开云南大学。之后,各自走上新的工作单位。岁月就这样从各人的指缝间,无情地溜走了。等到我们在香江再一次重逢时,大家都过了四十而立之年。在香港一住,二十余年,我于一九九六年重返新加坡落户时,已是花甲之年,如今更是年逾古稀了。时间过得何其快,时间过得何其无情。三百五十一个支边同学,谢世的已超过半百。蔡月钊竟然也是这超过半百里的一个!啊,人生何其短促,何其无奈!我们这一代人都到了“息劳归主”的时刻了。我们还剩下多少黄金岁月?这怎能不叫人惆怅呢?想当年大家在西双版纳的日子里,还是属于蹦蹦跳跳的一群,怎的有的人就这样谢幕退出舞台了?
另一个离开人生舞台的是香港资深作家林荫。他是辛卯年正月初六心脏衰歇猝逝。
我回新加坡定居后,每年到香港探亲,我都会挂电话给他。每次收到我在电话里留言,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复电约我在星期天参与鑪锋一众文友的聚会。
今年我到香港,循例给他挂了电话。我在手机里听到的还是他那把亲切的声音:“我是林荫,你有何贵干,请您留言,我会在第一时间尽快复电。”从早上等到晚上,我没有接到他的回电。于是我挂了第二次电话,依旧没有回音。我心想也许他与太太回大陆祈福居屋度假。我挂了第三次电话,终于有回电了。然而,叫我吃惊的是,他女儿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爸爸在农历正月初六过身。怎么可能,手机里明明还是他那把亲切的声音。她女儿告诉我的却是一个无可改变的事实。林荫走了。去年十二月底,我托香港友人代我寄赠我刚出版一本习作《点点滴滴在心头》。他收到我的书,发了一通电邮给我,说是他迫不及待阅读我的新作,说是很感动于我和我的学生的一段难能可贵的师生情。言犹在耳,斯人已逝。就这样结束了他和我二十余年的友谊。我再也没有机会在电话里给他留言:“我是骆宾路,我到香港,什么时候见个面。”他也不会再回复我:“星期天中午在北角新都城见面。”
人生成了一出,不是我送走你,就是你送走我苦情戏。很无奈啊!我们是曾相识,还是不曾相识?我们会在哪儿对证?能对证么?也许有人会笑话我,做人不够乐观、不够明智,不够豁达。我得承认,我是一个庸俗的人。我不会欺骗自己,我就是豁达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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