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清明节即将来到,本网征得作者同意,特发表这封寄往天堂的长信,借此缅怀一切为了祖国和人民而献身的革命先烈,他们的坚定信仰与崇高的奉献精神将永昭日月,激励后人!
本文作者是五月诗社资深成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过多部诗集、散文集和在全国范围产生影响的《美丽黑七月》《审问灵魂》等长篇小说。本文和另外发表的她的双胞胎妹妹成真的散文,均选自己由中国艺术出版社出版发行的《尘封的档案》一书。作者版权所有,拒绝任何媒体转载。】
亲爱的爸爸妈妈, 女儿相信,天堂没有尔虞我诈,明枪暗箭,没有虚伪奸佞,冷眼反目,没有朝三暮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堂不会拒绝这封信,所以,女儿写信,无所顾忌。
一百年前爸爸妈妈来到这个世界,创造了属于自己和一个家族的历史。尽管我们家族之于全人类,不过是一个小细胞,但她却是通向社会的窗口,是有血缘姻亲关系的一群人获得生命最初的阳光和启迪的必经之路,无法绕过。人类历史难道不是无数个家庭历史的总和?谁说对我们家族的解读和追寻,不是一次灵魂的反省与重塑?谁说对历史的抚摸与回味,不是一次深情的缅怀与思念?谁说忘记过去不是愚昧与耻辱?
一百年其实并不算长,会有多少真相被遗忘呢?可是,您旗下四代近百号人里,已经有很多说不出祖辈的名字和事迹,就连我也无法真切喊出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名字,更别说那个让爸爸妈妈蒙冤受诬的假案。一个家族一群人对过去的集体遗忘,集体混沌,集体淡漠,难道不是一种悲哀,一种过错,一种背叛?
可是,尽管对生活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有人漠视,有人遗忘,有人掩饰,却没人能够阻止传说。那个发生在半个多世纪前的骇世假案,三百个人就是三百本书,一千个人就一千个版本。五十八年有多长,传说就有多长。只有传说之外的人以为什么也没发生。
当传说背后的真相永远谜一样被锁在尘封的历史之中,残缺或扭曲的传说就像瘟疫或泡沫一样蔓延和盛开,毒蚀每一个无知的灵魂。只有真相,才是历史和历史讲述的最好版本,只有还原真相,才能击毁传说中的瘟疫与泡沫,从真相的外部进入最能感动人或警示人的内部,获得真相最有价值的东西。
真相是缅怀亲人的入门劵。没有真相,爸爸妈妈我不知道如何向我的孩子讲述那个发生在1952年,影响我们家族两代人的惨烈故事,不知道怎样走进您的精神世界,去找到那弥足珍贵的传世之典, 不知道怎样舞动缅怀的红绸,继承的旗帜,走向辉煌的天际!
记得,很多年前的一天,女儿在路上被潘平叔叔叫住,他像爸爸一样亲切的与我道家常,忆往事。讲起起爸爸,他就像一部书。
站在繁华路口的潘叔叔兴奋的告诉我,他有幸阅读过您的档案,对您1926年参加革命,在日本留学时加入廖承志领导的社会主义研究会大加赞许。他几乎忘记身旁一切行人,爽朗的笑声压倒了周遭的喧嚣。
在女儿的记忆中,潘平叔叔和一个我们叫马旅的军人哥哥是家里的常客,不管爸爸蒙难之际,还是金色晚年,他们都是院子里的常客。我常常看见爸爸在他们到来时露出喜悦,这种喜悦成为我记忆中最美丽的表情。
抗日战争时期,是爸爸您指引马旅哥哥走上革命道路和介绍他加入党,解放战争时期,是您通知他转入武装部队,带领他去开辟一个个革命新区。他原本是您的长子成冠的同学,却成了您的战友,他亲身聆听过您的教诲,领略过您的魄力,感受过您的关怀,他对您的革命经历耳熟能详,他了解您就像孩子了解父亲,所以在谈起爸爸时,他总是拿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大家,爸爸是一个怎样坚定坦荡的革命者,一个怎样慈爱宽厚的父亲。他经常说,爸爸的革命品格使他永远不能忘怀,他至今还保存着爸爸七十年前悄悄送给他阅读的进步书籍,仍然和我们保持友好来往。而那个说起爸爸总是充满爱戴之情的潘平叔叔,曾是爸爸您的部下,后来成了您的上级。他当您的部下时敬重您,当您的上级他依然敬重您。
潘平叔叔和马旅哥哥是爸爸的战友和终生的朋友,因此,我相信他们。
爸爸,您早年参加革命,在日本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这段历史您告诉过女儿,因此潘叔叔的讲述并不让我特别激动,我只对他提到的爸爸您的档案兴趣盎然,希望有一天能够好好读读您的档案。我顽固的以为,当一个人的经历成为传说,最最接近真实的莫过于档案里的个人亲笔,可是,我无法走近尘封的档案,它被锁在保密部门的柜子里,与世隔绝。
对于那个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使一群无辜者集体蒙冤的骇人事件,女儿一直疑惑,不敢也不愿意相信,如此荒唐离奇的假案会在已经建立了新政权的地方发生,如此龌龊的手段竟会有人敢用,如此拙劣的阴谋竟能轻易得逞,女儿一直弄不清这些颇具悬念小说元素的传说究竟是虚构还是真实,究竟哪个版本更接近真实,到底还有没有比传说更为真实的另一个版本?好奇使女儿决定寻找那个能够揭开事实真相的潘多拉匣子。
女儿经历过上当受骗和诽谤,因此她痛恨骗局,谣言和歪曲,她知道历史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被歪曲,被掩饰,被阉割,被戏剧化,因此,她不相信任何道听途说,只有真凭实据才能使她信服。
依据国家颁布的保密法,那些贴上“绝密”标签,已沉睡了半个多世纪的个人档案可以向家人公开,因此,女儿决定去查阅您的档案。她愿意当一回福尔摩斯,穿过时间的隧道,到往事的湖泊中打捞真相,她要为自己以后的书写积攒具有化石一样宝贵的素材。
2008年12月16日,距离那个离奇冤案整整五十七年,一对孪生姐妹步入中共韶关市委档案室。这座陈旧的楼房坐落在地委大院的树丛里,不远处便是那口差点吞噬了我们三条性命的伤心井,虽然妈妈不愿提起的地方已失去原来的模样,但姐妹俩依然能从斑驳的碎影中拨开一条小路,直达五十七年前那个凄凉的黄昏。
穿过铁门和走廊,我们找到了那里的工作人员。
我首先说明来意,然后出示有效证件。
虽然墙上贴着档案管理条例,但工作人员还是执意先给组织部联系一下,请示能否放行。
莫非还有另外一种高于法律的规定?如果法律以外的规定说“不”,我们还能依法查阅档案吗?我默默祈祷,希望法律是唯一有效的通行证,千万别节外生枝,使我们白高兴一场,空手而归。虽然我明知祈祷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丝毫改变不了客观现状,却止不住一遍遍在心中念叨。
谢天谢地,我们的阅档请求获得了同意。
接下来,工作人员拿出一个本子。
这是一份死亡名单,密密麻麻写满死者名字和死亡日期。
在这个死亡名单里,我看见很多熟悉的名字,而爸爸妈妈的名字连翻几遍都不见其中,我因此急得眼冒金星心口发热。工作人员也跟着着急,凑过脸来替我们查找。其中一位翻了几页后抬起头来问我:您父亲什么职务?我怔了一下,说不知道。工作人员瞪大眼睛,好象责备,又好像疑惑:作为女儿,怎么可能不知道父亲的任职?严格说来,1952年后爸爸在党内就没有职务了,我实在无法也不愿意回答这个令人心酸和尴尬的问题。后来工作人员又问爸爸的行政级别和参加革命的时间,我说他大革命时期参加革命,1941年任中共地下党县委特派员,1950年任中共连南县委书记,属何种资格什么级别我不知道。女儿不愿从口里说出爸爸您被贬以后的行政职务,女儿觉得这是对您的羞辱,也是对您所追求的信仰的一种讽刺。工作人员沉思半天说,那他的档案可能在省里,你到省里查吧。我想,他一定从我不着边际的言说中估摸出些什么,故意下的温柔逐客令,于是高声道:不可能。我的态度非常肯定,因为我看见好几位老地委书记的名字都在名单里,这就意味爸爸妈妈的档案不会在省里。我言明,我必须找下去,绝不放弃。可是,工作人员仍然建议我们到省里去,态度十分温和。此刻,我本来就疑虑重重的心变得更加不安,我担心里面有文章,因为常识告诉我,但凡机关工作人员想搪塞人或打发人都会习惯性的使用一些美丽的托词,使你明知塞责,也无法行使公民的合法“监督权”,“话语权”。我的多疑使我总是对善意者怀有敌意和变得执拗,我甚至怀疑会不会等我们转身一走,就有人把档案里最关键的内容抽走。因为,它是历史的双面镜,照见高贵,也照见丑恶;照见天使,也照见魔鬼,因为,有些人害怕真相害怕历史就像害怕犯病,害怕阳光,尤其是丑恶与魔鬼,它们对历史的真相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与抵触。
工作人员见我不愿离开,不再吭声。
我拉了一张凳子坐下,准备找它个三天三夜,直到看见爸爸妈妈的名单才罢休。我对工作人员说,我的耐心是一流的,只要你不下逐客令,我可以一动不动坐到天亮,更何况我们姐俩还可以轮流作战呢。
工作人员也许被我感动了,给我端来一杯水。
这时妹妹冷不丁大叫一声,找到爸爸的名字了。我欣喜若狂,工作人员也露出笑脸。
此刻,我为自己的敌意感到愧疚。看上去他们都很年轻,怎么可能知道五十八年前发生在这个大院里的老故事呢?
妈妈的呢,我问。妹妹摊开两手,失望的摇头。我连忙接过本子细看慢翻,生怕漏掉一个字。
不会没有妈妈的档案吧?妹妹问。
不会的,爸爸的都在,妈妈的一定也在。我答。
我们改变了翻页顺序,从后面往前翻,眼睛死死盯住与妈妈工作单位有关的字眼。
这一招果真灵验。过不多久,妈妈也找到了。
我们长舒了口气。
趁着工作人员找档案的空隙,我冷静的熟练的捣鼓那部价格不菲的索尼触屏傻瓜机,把拍摄设为微距,为接近真相和猎奇做好一切充分准备。其实,来之前我就演习过了,那些怎样拍摄,怎样摘录,怎样快速查找的要领我早已烂熟于心。
我想,如果我生在白色恐怖年代,一定是名出色的地下党工作者,像爸爸妈妈一样沉着镇定,勇敢智慧。
此刻,一种长久没有体验过的责任感使命感在血液里流淌,虽然这是一件个人的事情,却让我感到特别神圣和伟大。
工作人员忙活好些时间才从隔壁转了回来。
首先抱出来的是妈妈的档案。我双手接过它时,心情格外激动,像久别重逢,死而复生。
又过了一会,爸爸的档案也领出来了,呵,足足四大部。
这里面都记录些啥呢?有我希望找到的东西吗?看着密密麻麻布满卷宗的蝇头小字,我有点发懵,不知从何入手。
履历,自传,检查,决定,证明••••••到底哪些更有看头?
思衬半天,我决定先找爸爸妈妈最初的自传和履历,这些经过组织多次严格审查的个人陈述,是女儿了解爸爸妈妈人生经历最珍贵的原始材料。对于我来说,了解一个立体的真实的爸爸妈妈,比了解组织部门的审查结论更有意思。
把目录掀过去,便是履历和自传。
打开爸爸妈妈的自传和履历的第一页我就感动得唏嘘不已,再往下看,我便由唏嘘变为震惊。太多东西超出我的想象,太多为什么充斥我的思想,不管是爸爸妈妈的笔迹还是那些坎坷的经历,都让我始料不及,不管是那个假案,还是导致那个假案发生的年代,都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首先使我惊讶的是爸爸妈妈五十九年前的字迹和文笔。那密密集集的蝇头小字多么工整有力,流畅老辣,那一气哈成的文字多么清晰明白,准确严谨,多么富有高贵的质感和力度,女儿著书多年也深感弗如。
更让我震惊的是那个让我无法卒读又不忍罢手,令我毛骨悚然又百感交集的离奇假案。档案里记载的那一次次无端被陷害的事件是那样险恶卑鄙;爸爸的一遍遍申诉是那样磊落坚定,一回回剖析和自省是那样真诚坦率。
我无法想象具有怎样坚定的信念才能像爸爸那样,在冤屈和陷害面前始终没有丝毫动摇,始终对所追求的理想与目标不离不弃;我无法想象具备怎样高贵的品格才能像爸爸那样,身陷污泥浊水始终保持一身正气,满怀忠诚;始终以一个共产党人的姿态去面对邪祟和劫难。
我无法想象被吊起来的两个小手指如何能承受妈妈您身怀六甲的躯体,无法想象当粗大的棕绳抽打您腹中的孪生姐妹时,您内心是怎样一种滋味!无法想象那些逼您下跪,羞辱您,毒打您和您腹中两个未知啼哭的小生命的人,是怎样被教唆成天良丧尽的打手!
我简直无法坐在那里细读这些让我时时涌出眼泪和愤怒的文字,我必须把这些文字和关于那个冤案的材料全部拍下来,带回去。
踏进档案馆之前女儿的想法特别简单,只要能看看爸爸妈妈的履历和自传,让女儿谈起爸爸妈妈不至于语塞就OK啦,但是,当女儿从档案室走出来时,她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后半辈,我就研究这些文字和材料,研究历经磨难的爸爸妈妈,绝不放过一个细节。我要拿出一个历史学家研究千年钩沉的毅力和痴情去研究去探寻,百折不回。我不仅读爸爸妈妈,还要写爸爸妈妈。如果以后我还写小说,我就写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家。
带着这些珍贵的资料我们赶回广州。
500多幅图片我一幅幅放大,然后细读,像读一部悬念小说,一部历史传奇,像做科学考证,实地勘查,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2009年3月我们再次来到中共韶关市委档案室。
那份在档案材料里被略去的《调查破获“广东青年救国军连南指挥部”一案情况总结报告》,引起我极大兴趣,它就是潘多拉匣子里的关键材料,是那个离奇假案全过程的真实呈现,找到它就意味着找到真相,因此,我们必须找到它看到它,责无旁贷。
遗憾,再次把所有档案材料翻了整整三天都没能找到这个重要文案。
有人在这个时候神经质的向我发出危言耸听的劝阻,企图切断我通往真相的一切途径。
可是,作为女儿,我必须知道1951年深冬到底发生了什么,必须知道谁制造了这起假案,谁灭绝人性的抽打我和妹妹还未脱离母体的弱小生命。谁都无权阻止我逼近真相,无权阻止我发出质疑。只要正义犹存,活着的亲历者的良知还有血色,我就能找到真相,哪怕那份报告永远石沉大海,哪怕一路风刀雨剑神凶鬼煞。
走出没有新收获的档案室,我决定采访当事人和那些冤死者的家属,他们就是一部活档案,是带血的化石。尽管这是一次残酷的采访,是去撕开一个巨大的伤口,让往事的血迹四溅,但我也必须勇敢担当。
来到成意解家是一个寒冷的上午。八十岁的老人刚刚病愈出院,身体有点虚弱,但她记忆非凡,头脑清醒,作为成鲁珊的亲妹妹,爸爸的堂妹,她是我采访的第一人。
坐下来后,我先说明来意,接着直截了当提出我的问题:
“成鲁珊是反革命吗?”
“成鲁珊解放前曾任过伪乡长等职,但1947年伪县长命令他抓捕起义人员时,他毅然辞职,拒绝执行,使中共地下党武工队顺利完成接收起义部队的任务。他为革命做了好事,后逐渐靠拢革命组织,于1949年6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他的两个弟妹两个子女比他早好几年参加革命,其中一个弟弟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一个女儿在剿匪战斗中牺牲。他是革命军烈属,自己也参加了革命,怎么会是反革命呢?1952年那个‘广东青年救国军连南指挥部’是假案,他因这个假案被错杀,后落实政策撤销原判,恢复革命老干部政治荣誉,并补发抚恤金及把有关文件发到因他的问题受株连的亲属有关单位。”
成意解非常冷静的回答完我的问题后,欠身拿出一个盒子,取出放在里面的两份文件给我们看。一份是连南(84)刑复字第二号判决书,宣告成鲁珊无罪,属错杀,并认定其历史上无罪恶。一份是1984年底,中共连南县委为成鲁珊彻底平反,恢复其革命老干部政治荣誉的文件。
接着,她又拿出两份烈士证书。一份上面写着成鲁珊的弟弟成崇实的名字,他1949年4月2日在星子寺前坪作战中光荣牺牲,时年24岁。另一份写着成鲁珊的女儿成坤一的名字,她1949年11月在英德黄花剿匪战斗中光荣牺牲。年仅17岁。
接过这几份发黄的证书,我欲哭无泪!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酸痛钻进心底,同时又有几分快慰!
我明白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向我展示这几份文件的用意,她清楚的知道每当谈起成鲁珊,没什么能比这几份文件更有分量更权威,我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像眼前这位老人一样,如此看重这几份发黄的文件,因为再也没有什么比这几份文件更能使我了解真实的过去和被陷害的爸爸。同样,每当谈起爸爸,谈起那个假案,没有什么比成鲁珊的个人经历和改判法律文书更能洗清泼在爸爸身上的污水。
我当即表示要把这些材料收进我的书,成为我的文字最有力的佐证。
成意解叮嘱我使用完这些文件后一定要如数归还她,我连连点头,我知道这些东西于她比金钱和任何物质都重要,它就是一份力若千钧的答辩,任何有正常思维的人都可以凭此做出正确的推理和判断。
全家出来闹革命连命都一起交给革命的人,怎么会去当反革命呢?根本不存在反革命,谈何包庇反革命呢?这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不需要任何论证就可以得出正确判断,除非有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故意去犯这种常识性的错误。
可是,有人偏偏犯了这样一个低级错误,将好人至于死地的同时也将其恶意的动机暴露无遗,为后来的拨乱反正埋下线索也埋下转机。
历史就这样上演了一场荒诞的人间悲喜剧,它一只手无情的去抽打无辜,另一只手又狠狠的去扇致害者耳光,向世人留下公正的证词,也留下滑稽的笑柄。
“成鲁珊被关押后,您去看过他吗,监狱情况怎样?”
我又问。
成意解答:“我不清楚。”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余的问题,她怎么可能知道里面的情况,除非曾经被抓进去过的人。
成意解好像知道我想了解什么,临走,向我提供了另一个知情者:成崇运。他是爸爸的堂弟,也是被最早关进去的无辜者之一,这个十五岁参加革命的“红小鬼”,还没来得及洗净革命的征尘就被当作反革命投进监狱,亲历了那场惊人的惨剧。
那是2009年春,我们驱车来到成崇运的住处。
知道我们的来意他特别高兴。
成崇运76岁的脸上已经找不到年少时的英俊,可是声音却格外洪亮镇定。
“听说抓了很多人?”我单刀直入,不事寒暄。
“是的,每天都听见被吊打和喊冤的声音。关押文兰的监狱床板尽是血。”
“为什么抓您?”
“我也不知道,抓进来就要我承认是反革命,我说,我根本不是反革命。我连性命都不顾出来闹革命,为什么革命成功了我又去推翻它,这合不合逻辑你们想想。”
成崇运激动了,声音更加洪亮。
“谁抓您?”
“梁础。他逼我承认是反革命,我要他拿出证据来,他拿不出,我骂他陷害忠良。”
“您那时就敢骂这混蛋?”
“怎么不敢?我当时就这么指着他骂,骂他利用公权陷害人本身就是犯罪,会遭报应。这个假案害了很多人,你爸爸被害得很惨。当时我还很小,你爸爸把我带到身边是想关照我,没想到梁础害他,连我们这些跟他一起到连南来工作的人都不放过。”
“当时被假案牵连的有多少人?”
“听说有近三百人。你爸爸带出来革命和在你爸爸身边工作的,没一个能幸免。”
我真想问他,怪我爸爸带你到连南吗?可是我把话咽了回去。成崇运好像看出我意思,说道:“这都是梁础搞的,我们只会恨他。”
成崇运还告诉我们,那个所谓反革命组织的印章是肖雪孟在监狱里用床板刻制的。
大家一震!
“人都关在监狱里了,哪来的工具?莫非里外配合?这么说,肖雪孟不是元凶,那个指使人送工具的才是制造这个假案的元凶?” 我问。
“肖雪孟肯定不是元凶,整个假案都是梁础一手搞出来的。梁础派人将雕刻假印章的工具埋在饭里,然后送进肖雪孟的牢房,故意把印章红泥和纸张放在办公室,故意不锁办公室和牢门,诱使肖雪孟到办公室取走红印泥和纸张。”
“梁础背后还有没有人?”
“听说他调来时,有人对他做过指示。但这些涉及到上面的内幕我不可能知道,不过你可以多采访些人,看看能否弄清。”
原来这家伙还有幕后指挥!
我一直纳闷,一个副手如果没有上面的人指使,怎么可能如此嚣张的对爸爸下手呢?现在有了这条线索,我想一定能解开久存于心的谜团。
我们依依不舍地与成崇运道别,连连感谢他以亲历者的身份带我们走近真相。他不住地向我们点头挥手,直到汽车驶出他的视线。我答应写出书来,一定请他指正。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一挥手竟成了永别。三个月后,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讲述成了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回忆。他再也看不到我们这部关于真相,关于假案,关于家族,关于大家共同感受和体验过的往事的真实记录。
成崇运的离世提醒我必须尽早找到其他知情人,他们都已风烛残年,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带着秘密离去。
我于是拨通了王元的电话。
这个当年只有十七岁的少女,采取了与妈妈截然不同的方式去与邪祟较量,她用屈辱的智慧保存一条生路,然后以坚强的呼喊和力透纸背的揭露,赢得中央公安部要求迅速调查案件真伪的有利时机,以致原本用来作假的那副来不及烧毁的床板及印章反过来成为推翻假案的铁证,使机关算尽的梁础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使活着的蒙冤者们提前结束囚禁,获得劫后重生。
放下电话,我又研读了无数封王元们的上诉书,细究他们各自不同的斗争方式。在屈辱的趴下中我读出智慧,在默默的承受中我读出信念,在反复的直陈中我读出勇敢。苍天下有如此高贵的灵魂行走,国之大幸,民之大幸,无辜者之大幸。我不禁拍案而起,热泪纵横,感激王元们的正义和勇敢!
接下来,我和爸爸您的长孙成冬来到省立中山图书馆,查找1952年刊登在南方日报头版的那条特大新闻。当年,这条以真实面目出现的不实报道充当了一个错误的引擎,将人们带到一个黑白颠倒的舞台,惊人相似的连连上演各种冤假错案,并越演越烈,将人治的祸患发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虽然,轰动一时的惊天假案最终真相大白,并得到纠正,但这个真假莫辩的报道却成为社会进程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一道伤痕和历史的讹传。谁说得清,当年这一报道污损了多少人的清誉和深深刺痛了多少人的心灵,又有多少人被这一报道误导,落下顽固而持久的错误认知?
在一台老式电脑前,我们的翻页如同在夜里爬山。好不容易打开的页面却找不到关于这个案件的只言片语。图书馆的唐磊主任看我们在老式电脑里蜗牛一样展开每一张报纸实在不忍,主动和我们换了一台高配置的先进电脑,翻页的速度顿时变得飞快。我们首先打开1952年4月份的第一张报纸,从标题到内容逐一过目,所有版面都不放过,尽管听说报道刊登在第一版,我们的眼光依然不放过每一个版面。我告诉唐磊主任,这份报纸于我们十分重要,今天找不到,明天再来,直到找出来为止。
唐磊主任告诉我们这些电子版将向全社会开放,永远不会销毁。他这番本想减轻我们焦虑的话语,却让我感到不安。这个报道的存在,对蒙冤者们就是一种伤害的延续,对历史和不明真相者则是一种歪曲和误传。是的,历史是属于大家的,谁都可以利用或评价曾经发生的每一个事件,但这个评价和利用必须建立在历史的真实之上,否则便是对他人和历史的戏弄和伤害,我因此突然强烈的意识到,写出这个事件的真相已不是我个人的事情。如果说在这之前查阅爸爸妈妈的档案和这张报纸是出于猎奇,那么,我现在所作的一切不再是猎奇,而是一种历史的责任。
爸爸妈妈,我相信您不会反对女儿在您百年诞辰之际,重提这个冤假错案,不会反对我们查找这份让您蒙受奇耻大辱的报纸,并不遗余力的对所有一切刨根问底,因为认真和执著是每一个抵达真理彼岸的人必须具有的精神,也是您最希望我们能够传承的品格,否则,爸爸妈妈就不会在漫长的岁月中一次次呐喊和抗争,一次次较真和坚持,无论遭受多大的打击也不退却。
正当我欲拨电话再次落实报纸发表的具体日期时,爸爸,您的长孙在浩瀚的报纸里找到了那张《南方日报》。
我们这才自豪的告诉唐磊主任,我们和报道里的主人公成崇正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寻找这张报纸,并答应一定把我们写的书送给省立中山图书馆,作为那个报道的后续,与那张《南方日报》并存于后人的阅读与记忆中。
关心我的读者知道我在编著一部关于父母,关于家族,关于真相,关于假案,关于亲情和恩德的名为“寄往天堂的信”的书,不断来电索要这部书,这使我感到极大的安慰和支持。
可是我们的编写也遭到某些人奇怪的反对。不能触碰敏感话题以免招惹麻烦竟会成为阻拦真相披露的理由,这实在让人扼腕。但是,我不想去探究这种反对背后到底隐藏了些什么,更不想为那些竭斯底里的陈词滥调浪费口舌,因为任何反对之声都只能代表发出声音的人,丝毫动摇不了他人探究真相的脚步,只是从这种反对之声里,我更加看到揭示历史真相的重要,更有一种使命感。正因为有太多害怕触碰历史真相的人存在,才使掩盖和歪曲历史的人有空可钻,使被误订在耻辱柱上的人永远蒙受不公,正因为历史随时都有可能被涂抹,被遗忘,还原历史真实才成为一件不可或缺的事情。
爸爸,女儿曾经教过历史,懂得历史的真谛就是真实,就是告诉!只有真实的历史传递,才能使有良知的人对过去发生的事情做出真实的公正的评析。只有让后人知道过去的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才能明辨哪些是人性光辉的彪炳,哪些是应该摈弃的人性劣质,从而变得智慧和高尚。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对曾经发生的事情总是讳言莫深,为什么总是有人要关闭后人通往历史真相的路,难道历史无知比历史真知更能医治社会病变和壮大灵魂?更不知道,一个不能承受历史真相的人,能拿什么去面对未来各种不可预知的挫折和困难?
一个叫罗坤烈的老者一直在收集关于那个连南假案的种种材料,并写出了篇关于此案始末的纪实。在这个纪实里,我第一次看到关于制造假案的全过程的详尽记录,没有掌握大量史实资料的人是无法写出这样一部书的,于是我决定去面访他,希望从他那里能获得更多真相,能看到粤北行署公安局关于此案的调查报告。
遗憾,他走了,就在我们找到他的电话打过去的前些日子,他带着关于这个假案的很多秘密到天国去了。
幸而,他留下了一部书,在这部书里他提到那个公安机关的《调查报告》,对该案的某些细节做了详尽的披露,虽然他在全案的材料把握和深度评析方面有所欠缺,但作为了解该案发生的始末,这部书已经足够满足一般读者的需要。然而,我仍不心甘,不亲自过目上级公安机关关于连南假案的调查报告,我觉得我们对客观历史的表述将缺少分量。至少我要知道梁础在这起假案中究竟扮演的是一个怎样的角色,爸爸究竟因什么招致如此残酷的陷害。作为爸爸妈妈的女儿,我除了探究真相,还要探究您是怎样面对这起影响一个家庭两代人的政治陷害事件,又是怎样在漫长的劫难中坚强的走过来的。
从罗坤烈书中的讲述来看,我断定关于连南假案的调查报告在上一级公安局,而不在连南公安局,于是我改变奔赴连南的主意,赶往韶关。
2009年8月,我和妹妹再次回到韶关。
我先拨通了市作协主席电话,请他给我出具我的作家身份和创作需要的证明。得到的答复是,市作协作为一个基层群众协会出具的证明可能不够力度,建议我到市文联去。我于是与文联联系并带上我的作家身份证明亲自来到市政府大楼。刚上任的文联主席认真核实我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及创作意图后出具了证明。虽然其中颇费了些周折,来回走了很多回,但终究还是开出了证明。
开出证明第二天,我们来到韶关市公安局档案室。
在韶关市公安局档案阅览室,我们终于亲自查阅了在爸爸档案里被略去的《调查破获“广东省青年反共救国军连南指挥部”一案情况总结报告》,亲眼看到梁础怎样威逼肖雪孟制造伪证和派人把作案工具藏在饭里送进监狱的经过,看到三张认定此案造假的图片证据。
我还看到梁础签署的逮捕和枪毙魏汉涛,成鲁珊等人的执行书,可是没有发现逮捕爸爸的任何文书,在案卷的末尾夹有几份粤北行署公安局证明没有逮捕爸爸的材料,和爸爸档案里的那份材料笔迹相同。爸爸明明被送进粤北北江看守所关押整整一年,怎么会说没有逮捕呢,如果没有当初的错捕,又何来释放后的赔偿呢?那时逮捕一个人,难道不需任何程序,形同儿戏?抑或是想掩饰错误的人早已做了手脚?我感到不解。
除此,我还看到中央公安部要求迅速调查此案的批示以及很多受害人的上访信。
爸爸,天公有眼啊!您比死去的那些冤魂幸运百倍!至少您还活着,等到了昭雪的那天,虽然这一天您等了很久,虽然陷害您的人没能受到应有的惩处,虽然您在冤屈中度过了生命里最宝贵的岁月。
文兰死的时候只有30岁。
30岁的文兰被关进监狱不几天就逼疯了,接着又被吊在大树上暴打,直至惨死在血泊中。
魏志良一直保存着1956年宣布错杀他父母魏汉涛文兰的判决书。“你与此案无关,”“系属错杀,”寥寥十个冷酷的大字,便是对两个无辜生命的事后安抚。又过了27年,中共连南县委组织部才彻底恢复他们的政治名誉。
魏汉涛文兰这对以教书为生的清白善良的年轻知识分子,革命烈士的后代,究竟何罪之有?何错之有?从档案材料的记录上我没有发现一丁点可以治罪的材料,如果有那就是他们不该从天涯海角满怀热情回到已经解放的故乡,不该和爸爸妈妈沾亲带故!
梁础利用公权滥杀无辜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怎会放过一切与爸爸妈妈有关的人呢!魏汉涛文兰就这样平白无故做了冤死鬼,那不是两条生命啊,是两尸三命!
可怜的文兰和妈妈一样,身怀六甲也没能逃过乱打暴踢,一样在黑白颠倒百口莫辩的境遇中,仍选择自己的方式与不公和错误抗争,不同的是,妈妈您巧遇好人被救了起来,一救就是三条性命,而文兰逃不出去,等待她的只有两命呜呼,一家三口共赴黄泉。以致本来就人丁单薄的魏家,只剩下一个老奶奶,一个七岁孤儿。
真没想到革命烈士的后代竟也不能幸免的倒在自己人的内讧中。
魏志良的奶奶死后,他可以投靠的亲人只有妈妈您啊,可是,这个懂事的孩子,在他沦为流浪儿的时候,在您还受到不公平对待的时候,他宁愿自己扛起所有的苦难也不去敲您家的门环,直到他成为国家干部,入了党,直到四人帮倒台,他才走进38号院,喊您一声“姑妈”。那时,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一个堂舅表哥。从此,您超乎寻常的关爱这个魏家独苗,对他如同亲生的孩子。
妈妈,小时候我不能理解您为什么不让我们与魏家有任何来往,包括您的那些姨表亲戚,自己却对魏家的亲戚特别好,总是悄悄的与他们走动,后来我理解了,而理解使我触摸到妈妈您隐忍和决绝背后的大爱和智慧!在那个年代,还有什么比远离比冷漠更能保护随时都有可能被诛连的亲朋?
妈妈,魏志良这个魏家唯一还留在世上的独苗,你的堂侄在我去年底与他通话不久便离开了这个世界。魏家真的没人了。
纵观爸爸妈妈被陷害的全过程和殃及的所有无辜,我感到浑身战栗!
很长时间我试图找到爸爸妈妈横遭陷害的原因,可是都没能如愿以偿。在那份调查报告中,有一个专门剖析此案成因的章节,那里引述了梁础及郑吉这个狭隘女人的调查笔录。他们将政治上的恶意陷害描述成个人积怨和工作上的失误,想尽办法逃脱党纪国法的严处。这一起累及几百广东干部的惊天假案,难道仅仅因为爸爸与梁础在工作上有过分歧?仅仅因为您对肃反扩大化和不讲证据乱抓人提出不同意见?仅仅因为妈妈为您生了五个英俊男孩致使梁础身边那个不能生育的女人把一盆妒火烧成假案?不,不,所列种种都不过是一种避重就轻的理由,不过是这起政治陷害事件的背后指使者为掩盖真相所玩弄的鬼把戏,爸爸不会相信,我不会相信,就是撰写和接触这份报告的人也不会相信,只有假案的始作俑者才会拿这种看上去似乎合符逻辑实际上经不起推敲的理由自欺欺人,蒙混过关。
我试图找到更加接近真相的档案材料,可是遭到了拒绝。当地方法规和国家法令发生矛盾时, 凭个人意志各取所需便是手握权柄的人轻而易举的事情。当我被告知依据省档案馆的一个文件,我不能再去查阅已经解密的卷宗材料时,我才幡然顿悟国家法令原来也有要让位地方法规的尴尬,才知道同一法律事实为什么到了不同地方不同人手里就会产生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才知道我拿着国家保密法去做无论怎样的争取,都不可能使执行省档案局规定的部门有所改变,才知道作为一个普通公民要维护自己的权利会有多么艰难。
也许我们真的已经看到了真相的全部,也许我们永远无法走进真相的内部,因为当我再次追问还有没有可供查阅的关于此案的另卷材料时,我得到的答复是:你所看到的就是关于此案的全部存档。这就意味着,很多疑团都将成为无法破解的谜,比方谁下令非法逮捕了爸爸?比方那个对梁础面授机宜的人是谁?比方好人为什么会遭殃?等等。
希望从公安局解密档案里得到更多能解开疑团的材料已不可能,我便回过头来再次查阅爸爸妈妈的档案,试图获得新的发现。我把爸爸妈妈的档案材料按时间顺序排放,并结合当时的重大历史事件来查找和思索。在对真相的苦苦追寻中,我终于发现和认识到,爸爸之所以遭到陷害都是源于党内错误的路线斗争。爸爸,您是党内错误路线的牺牲,难怪您在假案查清后刚恢复党籍不久,又被反地方主义的路线错误打入十八层地狱。残酷的错误路线斗争注定爸爸只能是个悲剧人物。您的悲剧人生从您成为一个革命者那天就开始了,不管您是否已经意识到,并早已做好了为理想和信仰而勇往直前,百折不饶的各种准备。爸爸您的自身条件和所处的环境及地位,注定您纵然从假案中解放出来,也躲不过臭名昭著的“反地方主义”,就是躲过了“反地方主义”您也躲不过那场灾难性的毁灭性的全民性的文化大革命!那场疯狂凶狠的文化大革命连国家主席都无法躲过,您注定也不能!
可是,爸爸没有屈服。不停的提出申诉以引起有关部门及时发现错误改正错误是您勇敢的选择,是您作为一个革命者,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应有的良知和胆量。
档案里那些无休止的申诉材料看了让人心酸啊,一对本可对国家建设发挥更大作用的知识分子,大半的政治生命竟白白耗费在这些反反复复的车轮式申诉上了。
我曾不止一次为爸爸妈妈的精力用错地方感到惋惜和奇怪,弄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如此执著于一次次无望的申诉,我甚至问自己如果此事摊到你身上,你会如此认真和执著吗?我真的不敢做出肯定的回答。
可是,当我经过一次次面对面的采访后,再次查阅爸爸妈妈无数次逐级甚至越级的情况反映材料,我终于明白您为什么如此认真对待这起殃及多人的政治陷害事件,以致再次蒙冤,再次痛失党籍也在所不辞。您一次次提出纠正造成这起假案的严重错误,一次次要求恢复被污损的政治名誉,消除由此产生的恶劣的社会影响,看似捍卫个人权利,其实是为所有被牵连的蒙冤受害者发出正义的声音和尽社会和历史之责,因为只有您的冤案得到昭雪,所有被牵连的无辜者才会获得昭雪,历史才会回到真实的位置。爸爸您深明其中之大义,所以您执著,您坚定,您九死不悔。
小时候女儿总是看到爸爸妈妈不停地伏案书写和翻阅文件,总是以为您在办公或写家书,便总是悄悄离开,生怕影响您工作和书写,现在才知道,您是在做着比任何工作都有意义的事情,在为捍卫正义和真理呕心沥血,挺身而出。透过那些力透纸背的大胆陈词和光明磊落的剖白,我看到作为人,作为革命者和共产党人的爸爸妈妈最感动人的另一面。那个痛失中共党籍,结束了政治生涯,整天系着大围裙像华子良一样打扫家院和日煮三餐的爸爸,那个温文尔雅逆来顺受的妈妈,其实从来没有放弃与邪祟和不公的较量,从来没有放弃一生的追求与信仰。
1957年广东发起第二次反地方主义,从连南假案的劫难中走出来的爸爸又被卷进政治斗争的漩涡里,再次成为党内错误路线斗争的牺牲。那时,爸爸刚刚恢复党籍,正准备派到一个重要的部门担任领导,怎么就成了地方主义重要成员了呢?爸爸,您哪来犯地方主义错误的时间哟?每次翻开1958年爸爸被屈打成地方主义的“组织决定”,及关于这段历史的回忆文章,女儿心里就痛,就感到莫名滑稽!这是一个多么无理和畸形的政治运动啊,正常的工作安排和受到组织的重用竟可以成为被整的导火线,已被认定是虚假的东西竟可以拿来当做处分的事实,行使党员正当权利和说真话竟可以成为治罪的根据,正确的东西竟可以反过来变成错误的理由,茶余饭后的一句闲聊竟可以把一个天使变成魔鬼。
爸爸您投身革命以后,经历过无数坎坷波折,可是,不管家庭阻拦还是穷困交加,不管白色恐怖还是枪林弹雨,您都没有倒下去,可是却倒在革命成功后党内错误路线斗争的深渊中。您能一次次机智勇敢的躲过敌人的封锁和追杀,却挡不住自己人从胸前和背后射来的明枪暗箭!这是何等的悲哀和不幸啊!
对于一个早已把一切都交给革命交给党的人,有什么比遭遇内讧,被自己人踢出党的大门更不幸更痛苦?可是,爸爸从来没有在女儿面前有过丝毫痛苦的流露,所有的痛苦都被深深埋藏在爸爸的心底。
爸爸,女儿后悔不能在您健在的时候亲听您讲述连南假案真相和因此招致的种种政治迫害,后悔不能在您蒙难的岁月顷尽全部精力去侍候您,和您一起与命运抗争。
女儿多么愚蠢呀,以为当年在大字报里所看到的便是爸爸妈妈所经历的全部冤屈;以为读懂了爸爸妈妈在革命年代的风风雨雨便读懂了爸爸妈妈的精神世界;以为1937至1951这段岁月便是爸爸妈妈人生经历中最光辉的一页,以为在这之前和以后的日子,爸爸妈妈没有故事没有光华没有可嘴嚼可传世的经典。其实,不!当我阅读完爸爸妈妈的档案后,我发现爸爸妈妈最精彩最光辉的一页,是爸爸在白色恐怖时期不幸脱党后对革命理想的默默坚守和不懈追寻,以及在和平年代痛失中共党籍后矢志回到党的怀抱那痛苦而坚定的漫长等待,而不仅是叱咤风云岁月中那些颇有建树的业绩以及让成氏族人感激不尽的恩泽。我想,作为您的子孙后代,要想真正读懂您,就必须读懂您在白色恐怖时期如何挣脱家庭羁绊,秘密寻找党,历尽坎坷也绝不言弃,以及在解放后遭遇政治陷害的漫长岁月里如何坚信真理,与命运抗争的种种经历。只有读懂这些艰涩的经历,才算读懂您,读懂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我固执的以为,爸爸妈妈一生中最闪亮的地方恰恰是经受长期的残酷打击和政治陷害时所表现出来的隐忍和坚定。60多年的革命生涯中,爸爸妈妈没有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却有独具的精神魅力和动人的人格品质,而这些品质恰恰在逆境中表现得最充分也最有力度。
在多元化时代,我们可以有不同的理想和追求,可是人类的优秀品质却是不同理想和追求的人所共同向往和必备的,比方勇敢,比方勤劳,比方善良,比方博爱,比方仁慈,比方忠诚,比方坚定,比方隐忍,比方正直,比方豁达等等。我们的时代进步了,残酷的“政治运动”已然结束,可是在追求人类幸福的时代进程中,我们还会遇到很多波折,还需要在自己的自由王国里存放一部传世的精神宝典,时时在那里吸取力量和阳光,而爸爸妈妈在逆境中所表现出来的那些优秀品质便是我和孩子最好的一笔财富,我没有理由也不应该遗漏这最珍贵的一页,尽管它读起来特别酸辛特别苦涩特别揪心,缺乏玫瑰的芳香。
爸爸妈妈,女儿除了查阅您的档案,还采访了很多你的老战友和你带出来闹革命的“成家庄”、“五孟堂”人。幸亏他们还健在,使我能在采访中听到很多关于您的故事。
妈妈,我一直想弄清楚是谁当年救起落水的您,谁是我们这对孪生姐妹的救命恩人,您为什么竟能在那样一种情形下活过来,可是直到我们的书拿去排版都没有一个结果,这成了我们的一块心病。这块心病使我们没法停止寻找,我们在书稿送出去排版期间还在多方打听知情人的线索和下落。也许上苍被我们感动了吧,我们竟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找到了当年把妈妈救起来的救命恩人刘碧阿姨。真没想到文革期间经常在38号院出入的刘碧阿姨就是我们寻找多年的救命恩人!
那天,我们带上相机和录音机采访了这位88岁的慈祥老人。所有的关于那一幕那一刻的谜一样的细节全都被这位亲手把妈妈和我们救起来的好人一一揭开。在刘碧阿姨把妈妈救起来不几天我们就呱呱坠地了,因此,她是妈妈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妈妈您至所以愿意回到生的希望中来,完全是因为刘碧阿姨那一番不同凡响的劝导,一个共产党人的良知和正义让您看到以活着的方式去抗争的希望和信心。在那个以整人为乐事,人人自危的年代,有人敢拿自己的政治生命袒护您,敢执义仗言为您劈开一条生路,敢蔑视一切冷眼冷语地把一双温暖的手伸给您,您没有理由不从死的绝望中回到生的希望来,没有理由不去拥抱这一缕在黑暗中投射进来的光明,没有理由不去接住那一个从信任中抛过来的救生圈。更何况,您其实并不想真的这样离开这个世界,那个不会立即致死的落水姿势就足以道明了您采取这一极端行为的本意,否则,刘碧阿姨无论怎样的劝导都将改变不了您的行为。
真的很感激刘碧阿姨,感激她还原了一个真实,感激她道出那个让我疑团顿消的落水细节,这个细节让妈妈曾经对我说的话有了最好的佐证,使我对妈妈的诠释和赞美有了实实在在的根据,我因此更加相信妈妈对女儿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金子做的,真纯的。
妈妈,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您对刘碧阿姨的女儿特别好,尤其在文革期间,您几乎用尽您全部的感激之情去关爱她呵护她,却不知道其中的缘由,我曾经因此感到委屈和伤心,甚至撒过气闹过小别扭,还怪过妈妈您偏心眼,可是当我知道了一切真相后,我为自己曾经的委屈和撒气感到不安!妈妈,对刘碧阿姨,无论我们用怎样的方式去感激她都不过分啊!
爸爸妈妈,我们不仅采访您的老战友还到处收集您的老照片。幸亏您有保存和馈赠照片的习惯,使我们在您的相册及其他亲人那里和收集到很多十分有趣的老照片。
有些老照片我过去从没看过,却特别重要。尤其是爸爸年轻时那张单人照。那是爸爸中学时代抑或是从日本留学归来的照片?谁也无法说清,但我可以肯定这是我们子女们从没见到过的爸爸的模样,所以就显得格外珍贵。那一身白色的中式布衣和那个小平头透出的是那个时代激进青年的独有风貌,现在的20岁小伙已经不可能具有这种气息。妈妈那张充满忧郁眼神的照片也是我最喜欢的,我无法判断这张照片的具体时间,但我可以肯定,这时厄运已悄悄降临到爸爸妈妈身上,否则,妈妈的脸上怎么看不到灿烂的笑容?后来几十年妈妈留在照片上的几乎都是这样一种忧郁的眼神和表情,直到文革结束,妈妈的脸上才有了花儿一样的笑容。其实,妈妈笑起来很美,只要轻轻一抿嘴,那个陶(玉玲)式小酒窝就会溢出迷人的欢乐,可是那时几乎没有妈妈欢笑的照片,就是抿嘴笑笑也极难找到,由此可以想象妈妈那时承受着的是一种怎样摧毁性的灾难。
幸而,照片有活化石一样的作用,过去的事情可以消失得不留痕迹,可是留在相片上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衣着打扮却永远不会改变。把那些照片按年代排起来,爸爸妈妈的人生轨迹和精神面貌便如同复活的历史,清晰如昨。
爸爸妈妈曾经是军人,家里的军人一数一大串,他们的军人风姿都定格在相片里,唯独爸爸妈妈没有留下一张军人照,我为不能一睹爸爸妈妈的军人风姿感到遗憾,也为即将问世的这部关于爸爸妈妈关于真相关于家的书里没有留下爸爸妈妈的军人风姿感到遗憾。
做梦也没有想到,当我们的书准备付印时,突然得到一个消息,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粤桂湘边纵队纪念馆有爸爸穿军装的照片。听到这个消息我马上停止终校,我一定要找到这张照片才开印。有了爸爸穿军装的照片,爸爸每个年代的照片就齐了。从爸爸大革命时期赴日本留学,到30年代在白色恐怖里寻找党,从爸爸由中共地下党工作者转变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指挥员,到解放后脱下军装成为党的地方干部,从爸爸蒙受政治陷害到获得政治上的彻底解放,到离开这个世界,爸爸的形象都定格在那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里,它就像一条线索把爸爸的人生链接起来,成为历史的见证。
2009年11月3日,我们姑侄五人结伴驱车前往广宁。那是粤桂湘边纵队司令部所在地,当年爸爸从这里把您的弟妹和孩子们带上战场,如今,我们沿着这条路去寻找您留下的革命足迹。
纪念馆还在布展阶段,暂不开放。
得知我们的来意,馆长破例对我们打开了纪念馆大门。
为了节省能源,纪念馆没有大开其灯,我们也不敢久留,于是兵分四路在昏暗的灯光中寻找爸爸的照片。还是女儿眼利,远远就看见了爸爸。呵,穿军装的爸爸好生英武,威风凛凛中依然透出读书人的儒雅。爸爸的书卷气一生都脱不掉。
我们争相在爸爸的像前留影,并快速拍下所有与爸爸有关的内容,包括大路边起义,连阳支前,爸爸所在部队序列,以及连阳解放等等。这些史实图片放进我们即将付印书里,我就没有遗憾了!
悲剧结束以后的爸爸妈妈笑得很灿烂,因此那两张晚年笑得很灿烂的照片,就成了爸爸妈妈获得精神解放,走出悲剧的明证。这种人类最和谐快乐的表情,只有在没有悲剧和不幸的时候才会自然展现在脸上。我们拼命去追求的幸福,其实不就是这种丰衣足食和平安详充满满足感的开怀大笑?
目睹一张张泛黄的照片,我总是有一种阅读的满足。我不仅看到爸爸妈妈的人生变化还看到自己的成长。
记忆中的家很温暖。爸爸妈妈的家并不豪华,但因为有爸爸妈妈,它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宫殿。爸爸的棋盘,妈妈的小火炉,凝聚了多少快乐,燃烧着多少温情啊,厨房里的烹饪交响乐多么神妙和浪漫啊,令女儿回味不尽!
那个武镇街38号院是让我们回味不尽的温情小院。我们都按照自己的记忆在心中描画着那个满富温情的小院,从关于这个小院的老照片里找到自己的身影,和证实自己的记忆。意想不到的是,我们竟在陈庄阿姨珍存的老照片里发现了38号院最原初状貌。这让我惊讶不已。因为这组图片正好补充了我们珍存的武镇街38号院图片的欠缺。有了这几幅图片,整个大院的状貌---前院,后院,外围,内部,主卧室,书房,厨房就完全勾勒出来了。
遗憾,爸爸妈妈走了家就散了。前几年,那套属于爸爸妈妈的老房子还在,家的感觉还是那么浓,现在,老房子已经不再属于我们大家,家的感觉就消失了。过去天天回家却不能真正品出家的含义,现在家散了,才真正懂得家的含义。其实,家就是父母,父母就是家,父母没了家就没了。
家没是没了,可是我却都没能停止想家,我经常独自在爸爸妈妈住过的地方徘徊,寻找那种温馨的感觉。
我把1953年5月那张与爸爸妈妈的合影夹在自己枚红色皮包里,走到哪里都带上它,带上它就带上爸爸妈妈带上家了。
爸爸妈妈要是活到今天该多好啊!
处理后台处理处女儿就不会到了周末和周日没有地方去,不会逢年过节对着爸爸妈妈的相片掉眼泪。
爸爸妈妈如果还活着,女儿一定天天陪您去看“大裤衩”,“扭纹柴”,去吃“比萨”,“寿司”,“麦当劳”,一定狠狠的补上上世纪留下的所有遗憾。人家老外八十岁都穿鲜艳的衣服,那女儿也把妈妈打扮得漂漂亮亮,时代流行什么我就买什么给老妈穿。我还要教老爸老妈打手机敲电脑,让您也新潮新潮,在电脑上与您的子孙们发QQ,“织围脖”,在任何地方任意呼你的儿孙,不用发愁迷失了方向,没人带您回家。爸爸最喜欢吃冰棒,冰淇凌,我就买最贵的给您,妈妈最喜欢坐车,我就驾您跑遍大江南北。北京要去的,那里有您最疼爱的儿孙及祖父求学的足迹;山东要去的,那里是妈妈童年生活的地方,是爸爸的祖籍;上海要去的,爸爸在那里读大学,秘密寻找党,和妈妈结为一生的伴侣;四川要去的,那里是祖父任职的地方;广州要去的,那里留下的记忆就更多更多,香港更是要去的,妈妈最危难的日子在那里度过•••••••总之爸爸妈妈闹革命的地方俺一个都不会捺下•••••遗憾,女儿不懂外语,不能带你们满世界逛荡,可是,没关系哦,可以让海外的子孙们带您环游地球,第一站就到英格兰去吧,小外孙会做好一切准备迎接你们,不用发愁听不懂“哈喽”,“桑乔”,“威力古”,不用发愁吃不上中国芥兰,星子猪肚煲鸡汤,小外孙就是你的忠实随从,贴身翻译,星级导游,就能做出香喷喷的中国菜,家乡饭;第二站就到美国去吧,那里的乖孙们会当你的向导,陪伴左右,细心周到,第三站就到加拿大去吧,那里也有很多亲人恭候您到来,载着您从东到西,由南往北看个遍。日本这个地方,爸爸比我们谁都熟悉,那就让您来当导游好了,老爸可别忘了带我们到东京的中国“社会主义研究会”旧址走走哦,看看爸爸年少时的革命风采,老爸您也会年轻百倍。成家庄被国民党烧毁了,那我们就再建一个。过去没有条件,现在日子水灵了光鲜了,只要众子孙合力,成家庄一定能重建。家园不需大,放得下一个棋盘,一盘家乡小吃,一个小暖炉就可以了。呵呵,妈妈的火炉可以放进博物馆喽,现在,只要插上电源,吁,满屋子暖气洋洋!还有哦,您的百年诞辰庆宴上,我们不喝广东米酒,我们上茅台,五粮液,XO!老爸老妈您别拿那时候的眼光看现在啊,过去是谈钱色变,现在是人人想当红色资本家,农民巴不得当“地主老财”,摆脱懒惰和贫穷,“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这玩意儿,早无人问津了,爸爸妈妈您可知道,现在世界改名了,叫地球村,大家都是村民,平起平坐,谁也别想瞧不起谁!还有哦,国家把赶走日本鬼子和解放中国的功臣们的医疗费全包了,还每年增加工资,发慰问金。爸爸妈妈,您要活到现在就是熊猫级国宝,处处受到特别照顾。
爸爸妈妈如果您看到今天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定会和我们一样由衷的感叹,如果大家伙不瞎折腾那宝贵的三十年,生活就会比现在更幸福更美好更繁荣更富强,说不定早赶上“英美”,进入超级强国,超级现代文明大国行列。可现在还有老鼻子远呢,得往前奔呐,虽然比起上世纪,我们的生活红火多了。
悲剧已然落幕,一切不幸都成为过去,可是我会时时问自己,那些噩梦般的悲剧还会卷土重来吗,如果历史真的惊人相似的再次上演悲剧,还会有人争相跑到舞台上去扮演那些不光彩的角色吗?我想,我们这代经历过灾难的人,是不会有人愿意让悲剧重演的,那么我们那些没有经历过灾难的孩子们,会不会因无知而成为悲剧的新演员?
那么,让孩子们好好看看那些历史上曾经上演过的和自己的生命和血脉有关的社会悲剧吧!
历史会告诉你,真相会告诉你!
替你的爸爸妈妈,替那些企图掩盖真相和忘记的人!
亲爱的爸爸妈妈,您读完这封信也许发现信写到最后突然跑题了,好像不只是与您谈天说地,海侃神聊。
是的,这封信其实寄给天堂也寄给人间,寄给我的孩子。
【本文拒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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