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开始在这段铁路之间出现,我会穿着一件很轻很薄的衬衫,让它跟头发在夜里和风儿一起飘逸。
铁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延伸过来,又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延伸过去,中间经过一条小河。
河的岸边有一条公路,窄窄的,灰黑色,没有人走。
我不知道白天有没有,因为我是幽灵,幽灵是不会白天在这里出现的。
小河和铁路一样,很长很长。既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听着声音,我可以感觉到它在流动,却不知道它是在向哪一个方向流。
河面总是低低的,低于河岸,也低于马路。马路又总是低于和它垂直相交的铁路。
于是我猜测:铁路应该筑在山上,公路和小河的地方应该是山谷,至于小河,应该是山涧——我不知道,因为这早已被人们用水泥筑成和他们一样规则而又呆板的直线和圆弧了。
山的下面(我猜测的山)也就是离铁路很远的地方,是一片很宽的稻田——也许是菜田,我不知道,我没去过——上面可以看到萤火虫在飞舞,跳着、闪着、晃着,有时可以看到一高一低两点对称的光,一起跳、一起闪——那大概是鱼塘或是什么别的塘,塘里的水都是死一样的静寂。
田野的那一边是一座村庄,或许是几座,合在了一起。
偶尔会有暗黄的灯光从小小的窗口里射出来,很暗很暗。也许根本就是没有,只是我的幻觉。
村子的一头是一座小山,山上零星地洒着一些坟茔。大大小小,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有时会有蓝荧荧的光像烟雾一样从里面飘出来,人们把它叫做“鬼火”。
那些坟茔上没有墓碑,不管它属于正寝的老人还是夭折的孩子。
活着的人都知道自己的亲人埋在哪里,坟里的魂灵都会像人们找家一样找到自己的坟茔。这些我知道得很清楚的,因为我是幽灵。我还知道这小小的村子里不会有值得炫耀的英雄也没有流传千古的故事,所以不会有什么用来纪念的东西。
然而,我要告诉你,我并不住在这里。
二
人们都以为,修铁路是为了连接相邻的两个车站;但我觉得,建车站是为了隔开很长的铁路。
车站很多很多,但我只会在这两个车站之间出现;铁路很长,我只会在这一段铁路上面徘徊。
铁路很老了,除了向上的一面全是锈。其实上面也有,被火车的车轮擦去了而已。有月光的时候,铁轨上会有一头亮点。微微一动,它就会从那边滑到这边来,又从这边滑到那边去,像铁槽上滚着的小球。中间偶尔会消失几次,那是铁轨间的接口。
铁路的旁边有很多远远隔着的电线杆,高高的,一洞一洞,像是竖着的楼梯。还有一些路标和信号灯,让人觉得不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铁路下是排排的枕木,枕木下是厚厚的路基,路基下是深深的排水沟,排水沟旁是高高的斜着的挡土墙。
石头一块接一块排列着,嵌在水泥的框框里,有的地方会生出几株杂草。风一吹就会动起来,和零星地洒着的垃圾一起发出微微的声音。虽然很弱,但在夜里却听得很清楚。
铁路是很长很长的,若是消失,只是因为转弯。
我会在上面一直走上很久,不理会那些路标或信号灯。因为我是幽灵,不是火车。
小河上那段铁路,架在一座小桥上。小桥和铁路一样,很老很老,齐腰的铁栏上全是锈,摸上去松松的,凉凉的,像干了千年的血末。
小桥上有个凸出的看台,小小的,不知做什么用。
在上面可以感到很凉很凉的风,还有整条小河。有月亮的时候,可以看到月亮的倒影,在摇晃的河面上,像映照在破碎的镜子里。还有自己的倒影,模模糊糊,支离破碎。像是有很多看不见的手在蹂躏一个长长的纸团,又像是脱壳的灵魂在看着自己的身体土崩瓦解。
沿着铁路走上很远,就可以看到很多的岔路。
远远望去,还有长长的长廊和泛黄的灯光,偶尔也会有几个孤独的等待或送行的人。那大概是车站。
每次来到这里,我就会停下脚步往回走,而不是去选择某一条。虽然我知道它们最终又会变得平行,或是汇合在一起,但我讨厌车站里匆忙的空气和那依依不舍的气息,还有那人多的嘈杂。
但是走过小桥,我都会慢下来,静静地摸凉凉的铁栏,吹着轻轻的微风。我喜欢这样的清静——清凉的清,寂静的静,还有一点的浪漫——我说的是一个人的浪漫。
三
火车来了!
从很远很远的地平线上,传来一道很亮很亮的光,伴着车轮的铿锵和汽笛的嘶鸣。
我知道,火车来了。
火车越来越近,白光越来越亮,汽笛声也变得越来越高。
火车侧侧地出现在视野里,车前的白光照在我身上,接下来便是一阵热得仿佛要熔化的晕眩。
火车一节一节地从身前驶过,像一个人对着一堵很高很厚的墙在奔跑,风从前面吹来,把衬衫和头发甩到身后。
我喜欢那样的风,它是那样的强烈,既不太湿,也不太冷。
如果站得近些,一定会被火车的车厢擦得打转,就像小孩子玩的陀螺。
陀螺是不要伴侣的,我也一样,因为我是幽灵。
我喜欢看着货车通过,因为它不像客车那样总是亮着灯,也不像客车那样挤满了人,热的、挤的、吵的、臭的。我知道车厢里装的是钢铁或石头,凉凉的、硬硬的,我可以听见它们的气息,还有彼此碰撞时发出的声音,不管它们经过时有多么嘈杂。
火车很快,一下子就从我身边划过,只剩下比原来渐渐变小的风。
“呜——”又是一声汽笛,不过声音已经变得低沉,而且越来越小,最后渐渐消失在夜里。
我喜欢听火车的声音,因为它不像提琴那样长了就要发抖,也不像钟表那样快了就有气无力。每一次都是那样的歇斯底里,在反抗铁轨的左右,却又是那样顺从。
我见过它遇到阻挡它的牛羊或人的样子。先把它们放倒,然后压过,渐渐地把它们变得扁平,再把它们用自己的血浆粘在地上,然后留下两道印子,就像用很粗的红笔画的删除的横杠,那么醒目。
火车来了!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风把头发和衬衫吹得老高,像风筝一样,好像要把我从地面带走。
火车走了。
空中只留下几点火车与电线接触的火花,像飞舞的流萤。
胆小和脆弱是不会在这里存在的——不是逃逸,就是灭亡。
我喜欢铁轨下的小草,它们和我一样在听或说自己不平的故事。
我会追着火车,跑上很远,直到车站,或被绊倒,然后像影子一样贴在地上,不会流汗,也不会喘气。因为我是幽灵,幽灵是不会累的。
火车是不会抛弃我的,从不说谎,也从不躲藏,我知道他一定会接受我,只要我追得上。
四
见到影儿了,那在河边出现的人儿,黑色的衣裙悬在空中,黑色的影子垂在地上。
夜很暗,却依然看得清楚,因为夜是深蓝,不是纯黑。人们却把它说成是黑色,因为他们是色盲。
与小桥和公路连接的,是一座楼梯。有月亮的时候,树和栏杆会在上面留下阴影,落到上面一折一折的,像没有完全打开的画在折扇上的水墨画。
影儿会渐渐地向楼梯移去,让自己的身体和背影留在楼梯上,然后到铁路上,又一次变得分不清哪是身体哪是阴影。
钢轨下是很厚很厚的路基,由很多石头组成。有月光的时候,石头被照得很白。影儿在桥上,偶尔会拾去几块,过桥,消失。
我不会去寻找她的踪迹,也许就在村子上,但不太可能,我没见过夜里会有人从村子里出来——也不可能在村子那边的坟墓里——因为我是幽灵,我知道的。
影儿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开始在这段铁路间出现。
我说我知道,但说不清。
影儿说,她没见到过火车。我说有的,要等上很久。影儿说,她是幽灵。
我说别傻了,我才是。幽灵是不会有影子的,你却拖着长长的一条,只能被称作影儿。
我喜欢听影儿的声音,很温柔,很低沉。因为我是幽灵,你知道的,幽灵的声音就像提琴上的泛音那样尖细透明。
其实影儿是在自言自语,在通电话,或是背书。因为我是幽灵,幽灵是看不见的;还因为我是幽灵,幽灵的声音是听不见的。
她还是那样吟唱着,那种很温柔的低沉。她不知道,自己身边有个幽灵,也不知道,她被那个幽灵叫做影儿。
五
我是幽灵,我爱吟诗,我觉得和李白一样;我是幽灵,我爱逃学,这一点也和李白一样。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该死的磨针棒的老太婆。
影儿说,她喜欢读书,情书的书。她喜欢听书中的甜言蜜语,自己读得发笑的甜言蜜语,她喜欢听自己的声音。
影儿说,她喜欢她自己。她喜欢用自己的双手抚摸自己的脸蛋和身体。
影儿说,她喜欢看自己的样子。她曾经因为镜子上沾了东西而把它打碎。
影儿说,她喜欢自己的影子。那从不背叛她的很深很深的黑色。她喜欢黑色的裙子,即使在没有影子的时候也可以顾影自怜。
影儿说,她喜欢一个人在铁路间行走,那无尽的路,那凉凉的风,还有那样的浪漫。她说的是一个人的浪漫。
见到影儿了,在小桥长满铁锈的栏杆上。一只脚站在桥上,另一只脚准备跨过去,然后回头凝视铁路,又收回桥上,倚着栏杆一动不动,和我在吹风时一样。
影儿说,她喜欢看自己的样子,她试过站在池塘边,看到水里那个自己,于是下去和她拥抱。后来在床上醒来,拖着湿淋淋的头发。
影儿说,她讨厌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里有很多人,见到人就心烦意乱,结果什么也做不成。
我说应该不包括我,因为我是幽灵。
影儿说,她喜欢纸碎的声音。比如说信纸,它不像钟鼓那样冗长,也不像玻璃破碎那样短促。它们飞在空中,飘着转着,也有声音,不过很低沉,很温柔。
影儿说,她喜欢刀划过的感觉和看着自己的鲜血。她试过用刀划过自己的手腕,让鲜血染红床褥和被单,然后静静地睡去。醒来时见到的却是自己最讨厌的白色。穿着白得像冰一样的白袍的人告诉她说找了很久看不到她的伤口,因为它在右手上。医生竟然不知道有喜欢用左手自杀的人。
影儿说,她喜欢自己的头发,但是太长,她想把它们顶在脖子上拗断,结果是头发打个结。
影儿说,她喜欢海子,那永远沉睡在铁轨上的诗人。因为他既不唱歌也不跳舞,既不听唱片也不看电视,他是活到现在的古代人。还因为他说,公元前我们都太小,公元后我们都太老。我说,那只是对于人。
火车来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
影儿走到铁轨的中间,直直地站住。到汽笛变高的时候,向前拉着我的手,却使我向后退,接下来便是一阵轰鸣,用再大的声音说话旁边的人也听不到,就像喜欢在宣泄的地方吐露自己秘密的人。
然后影儿倒在我的身上,胸前一片湿热。不过我想她很快会倒在地上,穿过我的身体。因为我是幽灵。
影儿说,她喜欢那样擦过的感觉。不像刀片那样单薄,也不像锤子那样沉闷,它可以让双肩更加均匀,圆润。
影儿说,她喜欢那样的双手,轻轻的,凉凉的。
我说因为我是幽灵,还有因为你有幻觉。
跟着影儿走了很远,直到那些岔道。胸前那一片湿热变得清凉,变得黏稠。
在泛黄的灯光里,一个人儿,跨过铁道,爬进一列停着的货车里。
火车来了,从那车站里,渐渐地,由慢变快。驶过的时候,我听到了特别的声音。
六
影儿说,她给我留了信,我说,是烧给我的吗?
灵:我要走了。
我说,我是幽灵,没有简称。
和石头一起,来到了这个城市。
我说,在哪里,我不知道。
这是铁路的尽头,所以来到的火车都是归人,不是过客。
我说,不关我事。
跟着你,来到那座铁路桥,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那样的地方。
我说,因为我是幽灵。
我觉得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你也不属于,或许我们是同路人。
我说,你是谁。
如果下次,梦游的时候,火车把我带到原来那段铁路,听到你的声音我一定会跳下来,找你。
我说,摔死你。
不要再像那样,在天平的中间来回徘徊,只有选择,才会有结果。
影儿
我说,没想到你真的叫影儿。
火车来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着很大很大的风,可以把纸灰吹碎、吹散,变成尘、变成气。也把影儿的记忆吹走。人们把它叫做“灰飞烟灭”,像被诅咒的幽灵。
七
还是像从前那样,一个人,在那一段铁路间,游荡。小桥和钢轨上又多了一些铁锈,村子的那一边又多了几个坟茔。星星和流萤像鬼火一样闪着,好像要永远闪下去一样。
有一天,我走下了楼梯,来到小河的岸上,更近地看见了水里那倒立着的人儿,但一样那么朦胧。
朦胧的,还有那尖细的呻吟,像提琴上的泛音:
“月亮倒映在摇晃的河面上,像映照在破碎的镜子里。水里的月亮在颤抖,天上的月亮在流泪。岸边的人啊,是谁给你带来一处又一处的伤……”
“呜——”
火车来了!
……
火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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