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同住一条巷子,只隔了一户人家。
他们一起上小学、一起上中学。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但她不认为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那种。
她是个害羞的女孩,他是个沉默的男孩。当然,孩童时代他们也曾和其他孩子一起在家后面的那片青葱的竹林子里一起玩过扮家家,他做爸爸,她就当妈妈,一捆干竹叶是他们的娃娃,而青青的竹叶就是他们的饭菜了。不过这种游戏也屈指可数,因为她觉得不好玩,因为“爸爸”总是不说话。上小学了,他们同桌。但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们的桌子中间也划了一条很清晰的“三八线”,谁也不会越界。做值日时,他三下两下扫完他那一半地板就脚底抹油溜了,留下她在课室里嘟起小嘴扔扫把。在课堂上,每次老师点到名字让他回答问题时,他总会翻一下白眼,然后懒洋洋地像条虫子一样扭着“钻”起来。他这动作总会惹得全班哄堂大笑,老师也忍不住跟着笑。而在学校,她是个老师眼中优秀的乖孩子,她不会有他那样的动作。但她觉得他那时的样子很好玩,很逗,也很可爱。
上中学了,他们总会不不约而同地骑车出门。不过一到路上他就使劲地蹬,把她远远地抛在后面。但他再快也总会在她看得到的地方。“哼,再快也不过如此嘛。”她想。奇怪的是在前头的他有时候会双脚倒着蹬脚踏板,自行车几乎是不会前行的。
中学毕业了,他们各自去了不同的专业学校。于是,就有了距离的阻隔,也有了距离才可产生的一种微妙的感觉。也不知是谁开始给对方写信的,他们像笔友一样地通起信来。在信里,她发现平时沉默寡言的他竟可以密密麻麻地涂满好几页信纸,说他在校的事、周围的人,谈一些人生哲理、一些感悟。虽嫌幼稚,但也真诚。她笑他“原来你是个爱唠叨的老婆婆”。他说这是在沉默中爆发。他们成了好朋友。确切地说是好笔友。
在专业学校的第一年快结束时,他来信告诉她说他恋爱了。她说“恭喜呀”。谈恋爱的时候,他不会也老不说话吧?她很想知道他是如何谈恋爱的。
可她还没问他这个问题呢,他就又告诉她说失恋了。他说他对那个女友很好,可不知为什么女友还是离开了他。敏感而清高的她可还没真正谈过恋爱呢,但却要绞尽脑汁在信中安慰他,开导他,简直成了他的情感指导师。谁让我们是好笔友呢?她忽然有了种豪气冲天的感觉。
自然而然地,在第二年他说似乎又喜欢上他们共同的同学燕时,她又成了他的信使。但他们这份感情似乎也无疾而终。
他好久不再说恋爱了。他说一心一意和你做笔友吧!她呵呵地笑:有一个笔友真好!
他们如常地互相通着信件,彼此分享着属于那个年月的特有的快乐和悲喜。
第三年时,她发现他的字里行间似乎多了一些犹豫,多了一些感性。“你好像长大了。”她又笑他。是的,假期里见到他,他真的长高了,长壮了,脸上还长了几粒小痘痘,不是很帅,但像个大小伙子了,有了成熟的味道。“你也漂亮了,”他说,“不过你似乎有点儿忧郁。我希望你开心。”她不得不承认他的敏感。
二月十四,西方的情人节,她收到他的礼物。那是一对精致的磨砂瓶子,其中一只瓶子上还插着一朵鲜艳而精致的绒布面玫瑰花,很雅致。然后他列了一大堆诸如“那是别人送我的,不过觉得更适合女孩子,所以转送给你”等送礼物的理由,末了他还说“没别的意思” 。她才不会去管他有没别的意思呢,长这么大,她可是第一次在情人节收到礼物呀,多开心!
依然信来信往。他忽然问她:“你会不会跟别人谈恋爱?”“会呀,”这还要想吗,“不过不是现在,还早呢。”他说“对,不能太早恋爱。”看来他是经验之谈了。
但在她去实习的那个夏天,她觉得自己好像恋爱了。因为单位里的那个师兄望向她时,她的心跳总会乱几拍。那种感觉很奇妙。于是她准备给“笔友”他写封信,说说那种甜甜的、酸酸的感觉。可她还未提笔,他的信却到了。他说“听说你快要恋爱了,我不开心”。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哼,自私鬼!她想,也许他怕她以后会没时间给他写信吧,所以当然不开心啦。
他又说,你给我写首诗吧,柔情点的。呵,他竟然还爱读诗呀!
她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找不到柔情的感觉。这时,一阵风过,屋后的翠竹多情地在窗边摇曳。就写这竹吧。她找到了灵感。其中几句是:
屋后的翠竹正招摇着新绿
在被窗栏划分的天际
在我不完整的的视线里
她自己觉得,这诗好像也不太像诗呢。但他说他收到后读了好多好多遍。
暑假,他回来了。他们偶尔也会和其他老同学聚在一起,但他们之间仍然很少话。他总爱低头不语。唉,信里信外完全两个人。她真想感叹一番:多么奇怪的友情呀!
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来到她家对她说:挺闷的,出去走走吧。于是他们来到小河边。月光柔柔风儿轻轻,真适合谈恋爱呀。她心里想。如果在信里面,她肯定会这样说的。但此刻走在前头的他却闷得可怕,偶尔说一两句话也轻得似乎怕吵醒了谁。在河边站了不一会儿,她说回去吧,挺凉的。其实这是盛夏呀。只是她真的很不喜欢这种沉闷的气氛,就像小时候在竹林里玩扮家家,她不喜欢他总是不说话。
他和别人在一起时也这么闷吗?她真搞不懂他。
暑假快要结束了。他妹妹忽然抱了几本书过来,说他借给她看的。她现在可不缺书看呀。之后她随手把那几本书放在了一边。
暑假结束了,他没有向她告别就去了学校。她以为很快又可以收到他的信了。可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写信给她。“是不是又谈恋爱了,把我给忘了呢?”她写信问他。“窗外的竹子开花了,你看到了吗?你为什么不摘?我等了你一个晚上,你为什么不来???”他一连串的问号让她莫名其妙。这个奇怪的人!
她推开窗户往外看,竹子开花了吗?没有。她还从来没有看过竹子花呢。窗外的竹子依然那么青翠地招摇着。
咦,几乎伸到她窗边的那根竹枝上真的开着一朵奇怪的“花”。看仔细了,原来是一朵丝带缠成的蝴蝶结,颜色已经很旧很淡了,不过隐约还可以辨认出它曾经是鲜艳夺目的红。谁绑上去的呢?
她随手拿起几本书抖抖灰尘,却从书里落下一封信。拆开了看,她觉得像拆开了一个魔瓶,脑袋“嗡”地炸了一下,让她乱了思绪乱了感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什么情况呀???她跌坐在床边。
他说“我爱你”。他说他爱她,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只是从来不敢说,怕说了她就离他而去了。所以情人节给她送礼物也要找借口,所以他害怕她跟别人谈恋爱,所以他忧郁,他矛盾,他无法坦然地面对她。但是他又如此的不甘心就这样让她从身边走过。于是他在窗外的竹子上缠了朵“花”,然后给她写了这封信夹在书中,告诉她如果不接受,她就把“花”摘了;如果不摘,他们就相约去河边放纸船。他说他第一次有那么浪漫的做法,但也不觉得自己可笑。
可是她没有看到信,没有看到“花”,更没有和他去放纸船。于是他一个人傻傻地在河边等到午夜。月亮落了,她依然没有来。他伤心了。
他怎么那么傻呢?她为自己伤了他的心而内疚,甚至还为他的深情而有一点点感动。但是,怎么就是没有激动呢?他说爱她呀!好像还没有哪个男孩子对她说过呢。想想,那个师兄望她一眼,她都会脸红心跳一晚睡不着觉。对他,为什么就不会呢?不过确实,她从没想过他会说爱字,她也从没想过会爱上他,他在她心中永远都只是邻家的同学、笔友、好友,是童年时那个不说话的闷闷的小男生,是学生生涯里那个远在天边的信中人。
爱与友情原来是分得如此的清楚。所以,她只看到翠绿的竹子而不是“花”。她对他,只有最纯洁的友情。她告诉他说。
但是,他似乎很固执。他说他会等,等她爱上他。
毕业了,他们又各自去了不同的城市。他依然一封又一封信地诉说着他的思念他的执着,甚至不远千里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跑到她所在的城市去看她。但是仅只说了不到两句话,她就让他第二天回去了。她觉得自己心很狠,但又能怎样呢?在现实生活里面,他对于她来说,似乎是陌生的。
她不再在信中和他海阔天空,不再与他讲自己的心情自己的故事。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不伤害他。
他说“我还是要等你,一直等到竹子花开。”
竹子花开?竹子什么时候会花开呢?
小时候就听大人们说过,竹子开花后,那竹子会枯萎,因为开一次花,会耗尽它所有的养分,会耗尽它的一生。他知道吗?
然而那个干旱的秋天,她回到家,竟然看到窗外有几株竹子尖上挂满了淡褐色的小花状的东西。
妈妈说竹子开花了。竹子真的开花了?!
她跑到竹子底下,伸手想拾起那些小小的花朵,却不小心被竹刺扎了一下。那些耗尽了竹子一生的小花,就这么静静地、惆怅地挂在竹枝上、落到地面上。
她写信告诉他,屋后的竹子开花了,但也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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