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巧的绕开人群。
盛夏的流光就这样在他的书包,白色衬衫,以及纤细修长的身体上轻轻的游移。
这刻他不需要任何接触。人类的,带着汗迹的,尘土的,办公室空调的异味,女同事廉价的香水,课室陈旧的书本新出的试卷那种油墨味,午餐剩下的炒粉同淋湿的可乐汽水,这一切,只想抽离。
高成跟他说,在想要逃避一切的时候,闭上眼数到三,你就可以重新活过来一次。
高成总是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
尽管他确实比他要大上好几岁,但林远一直认为,他们是平等的。就好像一同去坐巴士,一同去书店买杂志,甚至他们一起跑过那条时常昏暗的街,去吃一碗加了虾皮的馄饨面。
不知道高成决定走的时候,是不是都闭上眼数了三次。
或者终于有一天,你会发觉,其实逃避什么都不再有意义。那个时候,可能连自己的存在都会怀疑。开始怀疑又一开始到最后,我们是否其实都在原地踏步。
林远用手遮住眼。阳光实在太过刺眼太过炽热。他有点头晕。
突然记挂起那个男人的一切。这么热烈的。
很多时候林远看起来都是个太清秀的男孩子,有好看的面容,消瘦的身体却装载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他穿着高中特有的蓝色衬衫跑过清晨的街去截住一部巴士,那场景好似某部电影。那样的孩子,定格的画面会很好看。
高成是摄影师,可惜了他从来不拍人物。
有时候这具肉身就好像一个器皿,好多人会说内里的气息涵养才最重要,但无可否认这器皿其实决定了太多的身份。而有很多的内涵,在这身份背后,永远只得深藏没有发生。
高成把他的手遮在他的面上,就像现在。他会同他说,阳光穿过云层的时候,带动着被风吹起的微尘,在空气中,在湿度刚刚好的地方,闪闪发光好似星辰。
尽管这种话听起无比神经,但那种错觉的确十分华丽。
消遣一个下午的昏沉刚刚好。
他把晒好的相片就这样随意的扔了一地。像某种赌气。他的房间刚好有一个落地窗,阳光在下午的时候可以漏进来,那些掉在地上的的像是某些片段的残片,像是被遗弃的的碎片。高原修长的身影在地板上铺开,让人想起某种鱼类。
那么那些被他遗弃的碎片必定是他转化为人的代价。
他时常不言不语的把大叠大叠的相片扔进垃圾桶。
然后还是会看到它们在一个星期后出现在某些一点也不搭调的杂志上。
样刊他从来不看。林远却会。
纯粹是小孩子的好奇而已。
林远就这样和他一起躺在他家的地板上。有时候零散着一些饼干薯片泡面,沾了油污的一模考卷,化学练习册,或者有时还有几本过了期的漫画杂志。他趴在他的地板上,写写停停,看那个男人在手提上熟练的打字,写一些无关痛痒无非爱恨的专栏。
其实他认真的样子确实迷人。哪怕他是在做着他极为厌恶的事。
林远明白林若为什么会喜欢上那样的男人。
林若是林远的姐姐,高成的前女友,两年前死于自杀。
在这条马路上,那栋楼。林远现在已经可以冷静的走过那条街。但午后的阳光实在太过灼眼,他小跑,就像一开始那样避开人群,转过街角,到某个车站等他的十七路公交车。
夏天让人觉得太不舒服。
烦躁,昏昏欲睡,甚至有些反胃。不管是汽油的味道,还是泊油路上被炙烤散发出的腐烂的味道。
高成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季节离开他。起码等到秋天。夏天要他一个人留在那间屋子实在有些过分。闷热而昏暗,还有不知名的虫子飞蛾,在他的窗口飞进来,在他的台灯周围上演恐怖的肉搏。
他想起甚至有些想吐。
他恐惧密密麻麻的东西。那种毛躁的,密集的,蠕动着扑扇着翅膀的东西,就像发霉时的细菌一般闷在呼吸里。
林若是在他考中考的时候,从她工作的地方纵身跃下。
林远赶到去的时候高成已经在急诊室外面等了。没过多久医生就出来了。林远记得那过程快的甚至没有电视剧时常上演的那种痛彻心扉歇斯底里,他只是愣在那里。反复问了几次他姐姐是不是死了,然后高成的手机响了,他拍拍他,到一边去接了电话。马上就回来了。
林远那才感到一种恐惧。
从医院走出来时午后那种炙烤的气温。他以为自己要融化了。就像烤干的水。或者像没有水的鱼。
高成那时候已经是摄影师了,接一些工作,看上去总是很忙的样子。林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对他生气了,那种生气甚至转化为一种愤怒,他转身去拉着那高他一个头的男人挥过去一个拳头,他很少打架,几乎是本能的,然后看到高成揉着脸笑了。
有一点轻视和不介意。还有很多他那时候没能看明白的东西。
男人在刺眼的阳光下模糊得看不见样子,汗水滴下来渗到眼角上无比疼痛。但他还是瞪大着眼睛,有些幼稚的抗衡着。
男人的不屑让他很不爽。
解决问题最快的方法就是打一架,不管是对孩子,还是男孩子。高成干净利索的一拳让林远感到腥甜的血在嘴里渗出来,脸上发烫的疼。
他居高临下一般看地上的林远,伸手一提他带起来。
他始终当他是孩子。
他绕到他背后,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双手几乎遮盖了林远眼睛的全部光线。他有一把好听的声线,低沉 而带有蛊惑。甚至隔绝了盛夏的暑气。
也许因为他的声音是没有温度的,手也是没有温度的。
他跟他说,在想要逃避一切的时候,闭上眼数到三,你就可以重新活过来一次。
不知道这番话他是否跟林若说过。也许,到你睁开眼的时候你只是更加绝望了。绝望是活着的最好方式,终于对什么都不再在意不再上心。可以活到很老很老。
活到很老很老。
而青春就那样停放在那里。像夭折的孩童,被搁置在某一段时间某一个故事里。面容慢慢在老去,所有一切都在老去。变得不堪,变得松弛到干枯到腐烂。
是榨干了全部水分的鱼。
林若从那座肮脏的大楼上跳下来时,一定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她没有犹豫。
林远闭上眼,眼泪慢慢的流下来。那时候,高成的手因为他的眼泪有了一些湿润,他在背后轻轻搭着他的肩膀,林远看着四周的光圈,那么亮,亮到仿佛什么都可以被遮盖掉。
现在,很想睡。很想沉沉的睡去。肮脏的粘稠的汗也没有关系。睡去,仅此而已。
高成没有留下电话。他找不到他的。
也许某一天他又会出现在在他的房间喊他起床去上课。
有一个下午,他用高成的音箱放了一个下午的《gloomy Sunday》,听说那首歌很邪,欧洲金融风暴的时候很多人听了这首歌都自杀了。旋律低沉而迂回,黑人女歌手的声音慵懒而厚实。他并不觉得有多绝望。只是累。很累。一遍一遍的回放,像在证明什么又像在掩饰什么。
高成有很多黑人乐队的cd,凌乱的摆放在各个书柜或者沙发和茶几,林远终究是不喜欢。高成在下午用手提放出来时,他就听着,不会记住,不排斥,在草稿纸上画凌乱的线条画,有时候问高成一些数学公式,有时候评论一两句,半玩闹的,写着写着作业有时候就睡着了。
醒来时耳边还是那些低哑的旋律和声音,高成打字的声音啪啪的像某种节奏。他很适时的问他饿不饿,像累了休息时调戏一只自己养的猫。
林远很好奇林若是怎样把那样一个男人拉到自己身边的。
林若身边有很多不一样的男人,她从未把他们带到家里来,或者说带到林远面前,但林远知道的。林若需要大量买化妆品和衣服的钱,她在夜总会的薪水不可能支付得起。林若甚至不是那种为了父母早逝的家庭拼命工作的苦情女子,林爸爸有留下一笔钱,他们也有亲戚接济,林若很多时是为了她自己。
光鲜的外表,艳丽到腐烂的花瓣,浓烈到刺鼻的花香,还有大把大把被抛开的如同没有来路的荒野一样的时光。她对于青春执着到几乎花光所有。
肉体在一天天腐烂发霉,披着薄如蝉翼的糖纸。
像穿着烫红的舞鞋跳到疯狂跳到死亡的童话里那个女孩。
结局就摆在那里。或者早一些,或者晚一些。
我们都知道。都在假装不知道。
高远把林若轻轻的搂在怀里。只是在那时,林远才从他姐姐的脸上看到一丝丝的疲惫。依旧画着浓妆,只是偎依在那个男人的手臂间,像是一下子放弃挣扎。
她从来不知道累的。她只会用疯狂的舞步,堆积起情欲和交易,有一些轮廓,有一些痛觉在笑容里变得可有可无。
林远突然轻声笑了。那时高远就坐在他旁边,帮他看他做的主题班会的PPT,林远的眼泪在干净的脸上没有声音的流下来,房间很暗,接近傍晚还没有开灯,电脑屏幕的光打在高成的侧影上。
其实是高成害死了他的姐姐。
若不是高成救她的话。
那种痛一下子全部回来,在她没有知觉的肉体,那种温情的吻或者话语,让她一下子知道什么是痛。
然后才是摧心彻骨。
到疯狂。
所有一切在迅速的腐烂发臭,假装不知道的只是她自己。
林远没有办法停下来,林若的痛像是突然全部移植在他的身体里了。像是一大卡车沉的污物,连着发着恶臭的水和飞舞的苍蝇,全部倒在他的身体里。在内里。全部接受。
林若的,脏了的卸妆棉,香水,油腻的粉彩,粘着汗液的首饰,酒污,安眠药,避孕药。
林远冲到厕所大口大口的呕吐。
高成的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他闭起眼。一个人的房子,显得有点大。空荡荡的,连所有灯打开来,也填不满。他走到高成的房间去,那个人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全部。干净的甚至像未曾有人住过的样子。
林远在硬而冰凉的地板上躺下。很痛。背脊枕着地,仿佛在下坠。
突然就静止了。
那时候高成在浴室放好了热水喊他进去洗澡,然后他自己到厨房去煮了点白粥。林远泡在暖暖的水里,那么舒服,舒服到甚至想就这样淹没在这片温热的水里。
很想哭,大声的喊破一切的,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个字,眼睛也是干的。
高成的声音隔着玻璃淡淡的,那是他唯一一次说对不起。他说对不起林远。真的对不起。
他一定明白,他的爱护有时候,在摧毁着某些东西。
麻木的四驱有了知觉,然后知道痛,知道脏,知道死亡。
这是结局,早早摆在那里。
林远深深呼了一口气,空调的味道,有一点单调,有一点笼罩一切的单薄。高成原来用的是暗蓝色的窗帘,没有任何花纹,可是林远喜欢那样的质感,像海,很深很深的海,没有任何风浪的时候,有一些鱼,静静地游。
林远就是喜欢按着那块漂亮的拖地的窗帘,躺在他的窗边睡觉。
有时候高成的手覆上他的额头,遮住他的眼睛。
那种安逸的黑暗,甚至可以听到呼吸。
他们有一遭没一遭的说话。高成从来不说林若的事。林远从来不问。林若仿佛一个已经结痂的伤口,横在二人的手心。看得到,那么清晰的看到,但是不想碰,不会碰。有时候被细砂刮到,就会生出细细的疼。但所有人都知道,那种疼已经慢慢的,变成一种习惯。
高成其实沉默的时候更多。
现在这里空了。
终于还是不能否认对他的依赖,这般强烈。
那并非爱,并非亲情或爱情,更不是友情。
但必定有一些什么,深深浅浅的流动着。穿过手心的那个伤口,精确的,痛到胸口。
他跟他说,在想要逃避一切的时候,闭上眼数到三,你就可以重新活过来一次。
他突然想起地铁站冰冷的墙壁和冷色调的上空,黑暗的隧道,班次到来及离去的轰鸣,这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
林远消瘦的身躯,高中的制服,一切都是干净的,干净的少年,干净的被一个又一个镜头串起来的青春。那些面容美好的青春,那些把林若逼到自我放逐的青春。他们就在那里,沉沉的,尖锐的棱角四处散开,刺眼而破碎,他们就这样好好的放在林远的体内。不说话,安安静静的。
像疯狂的躁动,黑夜的时候,爬上来嘞住他的脖子。
喧闹的的声音,怒吼,嘶喊,啜泣,尖叫,就那样四处割裂开来。
他走到高成的窗边,用力的推开玻璃。
盛夏的暑气,逼人窒息的灰尘的味道,以及刺眼的阳光,马路上被阳光烤到似乎融化的沥青,黏着的蝉翼,热,汗。
他抬头,闭上眼睛。
汗水从他的脸颊上滴落。
蝉鸣刺耳的轰鸣。
一,二,三.
他回身,轻轻坐下。
其实,是有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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