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王馨生病住院,弟弟王浩还有他的女朋友肖玲一起来医院看她,两个人拎了一大袋的补品,外加六只红富士苹果。肖玲坐在床沿削苹果,削好了之后又切成一片片,用牙签戳了再一块块放进王馨的嘴里。王馨吃第一块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弄得王浩和肖玲都很紧张,以为王馨哪里又疼了。
王馨抹掉眼角的泪水,笑了笑,略带歉意地对肖玲说:“经霜打过的苹果,忒甜了。”肖玲也笑了,她说如果王馨喜欢吃,下次他们还买。倒是王浩,坐在一边不吭声。
王馨记得小时候,家里经常来些陌生人,大多是来找父亲帮忙的。有一天,大冷,放学之后王馨拢着弟弟王浩直往家里奔,老远看见一个人蹲在自家墙角。走近去看,原来是一位老人家,老人也看到了王馨姐弟俩,赶紧熄了旱烟袋,站起来问她:“闺女,这是王国强家吗?”王馨那时虽然才十二岁,但做事情却颇显老成。她先告诉老人家父亲还未下班,再问他找父亲做什么。老人一听要找的人不在家里,便又像泄了气的气球,他诺诺地应了一声,又将旱烟袋的烟头对着鞋尖磕了两下,将烟袋别在裤腰,两手笼进薄衫,又依着墙角蹲下了。他让王馨不用理她,只管忙她自己的事情去。
王馨让他进屋里坐,他也不肯。王馨没辙,到东厢房放了书包,安排弟弟做作业,她却跑到村子路口,看父亲有没有回家。
那天父亲回得很晚,他回来之后便拉着老人家到堂屋去坐,老人刚到堂屋就一溜儿地跪下了,拉着父亲的裤腿,乌拉拉地哭,父亲直拽他不起,抬头用眼神将她姐弟俩轰到东厢房去。王馨被唬住了,倒不是父亲的眼神而是那位老人家的态势,竟像是发生了什么天大似的可怕事情。王馨拉着弟弟在东厢房,听不真切父亲和那位老人在商量着些什么事情,最后借着门缝,看见父亲将一叠钱塞给老人,老人家也未拒绝,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胸的衣袋里。
第二年秋后,还是放学的傍晚,那位老人站在自家门口,身边放着一个鼓囊囊的大麻袋。老人远远地叫她闺女,王馨因为他的一跪,于是对他印象极为深刻,她一边应声,一边从书包里掏钥匙,又紧着往前走两步,等王馨打开大门,老人家也搬着麻袋到院子里了,他自行将捆麻袋的绳子解开,这时王馨才知道原来里面装的都是苹果。那些苹果长得好模样,一个个圆碌碌红彤彤的,看得王馨一愣一愣的。
“这是我们自家树上摘的,给你们尝个鲜。”王馨知道如果父亲在家,他是不会收的,所以她也连连摆手说不能要。
“这与你们外面买的不一样,它们是经霜打过的,又脆又甜。”老人家一边绕好绳子,一边往外走,也不停息,无奈王馨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搬动那一袋苹果。
王浩在外面闹了一天,回来第一眼就看见院子里的苹果。
“那是人家送的,不能……”还未等王馨“吃”字说出口,他已经是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左右开弓了,王馨拿弟弟没办法,只能坐在旁边看他吃,又让他慢点,别噎着了。王浩啃了半天,才抬起头问:“姐,你咋不吃,这苹果甜着呢。”
“你吃,慢点,别噎着。”王馨说。王浩看王馨始终不吃,他也停下来,从麻袋里拿出一个塞到王馨手里。
“姐也吃。”
其实,早在看到麻袋里装着是苹果的那一刻,口水就在王馨的舌尖打着转,孩童的本性也开始复苏,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那位老人家再把苹果给扛回去。
看王浩吃,她也狠狠地咽口水。而王浩塞给她的那只苹果打碎了她最后的防线,她也像弟弟那样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哎呦,真脆,真甜啊……”王馨满嘴香甜的苹果肉,还在支支吾吾地对王浩说,王浩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只顾点头。
王馨和王浩协力将那袋苹果拖进堂屋放好,又挑了几个洗干净放在大方桌上。王馨安排王浩去东厢房睡觉,等他睡着了,才起身到堂屋,一个人坐在大方桌旁边托着腮帮子:父亲回来,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苹果是上次那位大爷给的。”
“哦,苹果啊,不是你上次向那位大爷花钱买的吗?”
……
“哪里来的,这么多苹果?”
“上次那位大爷给的,我不要,他偏要给。”
“哦。”
“你们吃了?”
“嗯。”
……
“叫王浩起来吃饭。”父亲盛好饭,对她说。王馨赶忙去叫王浩,王浩迷迷糊糊地直嚷:“好饱了,不吃不吃……”
“啪!”他一板子打过来,王浩便嚎啕大哭。
“弟弟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也该打!”王馨一边护着王浩,一边挨他的板子,直到他打累了,他亦不吃饭,出去找来一个架子车,将大方桌上的苹果放进麻袋,又找出绳子捆好,要走之前,似乎觉得不妥,又打开袋子,放了十块钱进去,这才又捆好袋口,将麻袋放在架子车上。整个过程,他都不说话,只留给王馨一个冷漠的背影,他把他们喜欢的香甜的苹果又给人家送回去了。
等到他一出门,王馨便搂着王浩一起哭,哭那些苹果哭那些挨板子的疼,又哭早逝的母亲与无情的他,那些眼泪像是流不完似的。第二日醒来,看床沿上放了一张纸条,是他的留言:丫头,我要到外地学习一个月,你带弟弟去外婆家,另桌上的苹果是爸爸买的。王馨抬头,果然看见一个袋子里装了几个苹果。王馨和王浩赌气不吃,将苹果扔在他的床上。而等到他从外婆家接回王馨和王浩,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了那袋已经坏掉的苹果,他没有吭声,只是将苹果连同袋子一起丢掉。
家里还是陆陆续续地来些熟识或陌生的人,那些人都是有求于王国强。而王馨看着他,即便不是在他能力范围内可以处理的事情他也大包大揽。王馨十八岁的时候考上省城大学,王国强买了两瓶二锅头,邀了同村的王老实同饮,王老实说:“国强,你家闺女比你强啊,想当年你十九岁还只是个预备党员啊,哈哈哈……”
临近开学的一周,王老实的晚来子突然得了急性脑膜炎,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于是王国强将准备给王馨的报名费送到了医院,临走时,只对王馨说:“丫头,救人要紧,大学咱明年还可以考。”王馨趴在床上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她就去了县城一家玩具厂打工,她认为王国强无指望,王浩再过两年也参加高考,倘若她不出去挣钱,到时候王浩的下场会与她一个样。
王馨去王浩工作的城市打工,其实是为了故意躲着父亲。王国强老了,活动范围缩小,但脾性却半点未改,他依旧有忙不完的事情。王馨对王浩说,他就是操劳的命,自己不消停也不让身边的人消停。
就这样,直到去年七月,王国强旧病复发,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王馨和王浩赶到医院时,看见病房外还排着一队人,熟识的都是父亲曾经帮过的,他们自动为他们姐弟俩让出一条道来,王馨停在门口,望着病床上那个眉须皆白且面容消瘦的老人,她的眼睛一热,泪水就落了下来。
王国强等到他们姐弟俩都到了,他的眼神里最后一点光彩也就渐渐地黯下去了。
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王馨问王浩是否恨父亲。王浩说昨天晚上梦见父亲,他说他这个月的党费没有交,让王浩给交了。王馨听了先是笑,笑着笑着变成了哭,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她没有梦见父亲。
王馨出院,王浩和肖玲一起来接她。肖玲拎了一大袋的红富士苹果,王馨说我一个人哪吃得完。中午饭后,王浩和肖玲要走,王浩让王馨不必送了,让她在床上躺会,王馨应了。只是刚闭上眼睛,就看见王国强,他是当年打她姐弟俩时的模样,大清早推门进来,他把苹果放在桌上,然后坐在桌子边写纸条,偶尔回头看他们,他走过来,将纸条放在床边,又抬起手似乎是极讨好地想摸王馨的头。王馨想拉住他的手,只是“嘭”地一声,将王馨惊醒,原来是做梦。
家里养的猫咪拿桌上的苹果当玩具,结果苹果咕噜噜地滚到王馨跟前,王馨弯腰拣起苹果,走到厨房将它洗净,然后借着暮光削苹果,又切成一片片,放在嘴里细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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