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些日子的天气真好。每天早上起来,走到前阳台上,大块大块的阳光穿过长长的秋空,从对面高楼上斜照下来,在阳台上那几盆常绿的花木上跳跃着,闪烁着。母亲每早必给它们浇淋后留在叶片上的珠水,被太阳光闪着,眨着细小的光芒。我站在阳台上,对着太阳的方向,伸展着腰姿,呵呵,有阳光的日子真好!
我起来后,母亲早就把一天的生活忙碌开了。地板已拖过,家具已抹过,桌椅已摆好,垃圾已处理掉。那些从楼下的地面上被风刮起、被一辆一辆飞驰而过的车辗起,被无数行人的双脚践起的细小尘埃,总是飘荡在空中,一有机会,就会从我家开启的窗户上漫进来,跌落在我的家里,沾附在任何可以沾附的物什上。我知道,这些以大地为家的尘埃,一旦飘离了大地,便没有了家。空荡荡的空中决不是它们栖落的家。它们把我的家选择成它们的家,在我和我的家人的进进出出间,便身不由己地不请自来,暂时或永久地栖息。勤劳的母校总是在它们还没有睡醒的时候,用一把拖把,一团抹布,沾上水,很认真地很仔细地把它们请出去。有一些躲藏着深一些隐蔽一些的,它们就会在我家多住上些日子,陪伴着我和我的家人。它们日日进来一些,夜夜增加一些,渐渐地,在那些隐蔽的地方,在那些沟沟壑壑的地方,它们越积越多,越积越厚,以至于成了厚厚的尘垢。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发现了,她便在忙碌下来的空闲时分,很仔细地很认真地借助一些小工具,比如一把刀子,一根牙签什么的,在那些地方细细地清理起来,然后把它们送到屋外去,让它们又一次在阳光下干燥,粉碎,最后又变成细小的尘埃,最后又飘在空中,再一次被风刮进我或别人的家里。它们也要过日子,在油烟弥漫的屋子里,这些尘埃也沾染了家的味道变成家的颜色。
吃过母亲做好的早餐,我出门。这时,雄州小城的朝阳中路、朝阳西路已是阳光遍洒,人车如流,一片热闹繁忙的景象。我每天的出门,就像太阳每天的出来,总是从固定的位置,或许那遥远的东方就是太阳的家,它出门,日日朝着同一个方向,像我一样从家的固定的大门出来,朝着我每日为生活所要奔走的方向。在小城的这些熟悉的街道,到处都有阳光的影子,高楼或树木形成的影子愈清晰,阳光就愈显得明媚。在一缕缕一束束的阳光穿梭中,我看见细小的尘埃在弥漫,在游走,在寻找属于它们自己的家。我的日子无处不弥漫着这些与生活同在的尘埃,它们无孔不入,沾附在我的衣服上,头发中,皮肤里,甚至被我呼吸进去,当作饮料或水喝进去,与我同生活,成为我日子里流动的血液。
朝阳中路的西尽头,不断地有泥头车进进出出。那一片老城民居的泥砖瓦房在开发商的挖掘机中已轰然倒下,那些余土以及被挖掘出来的新泥,现在被一辆一辆的车装走,久晴不雨致使它们迅速地干燥、破裂,迅速地变小,变碎,变细,变轻,在车的发动和驶过中带起来,漫起一团团黄色的风,四处飘散。它们在空中飘啊飘,飘到我脚下每天必经的街道上,飘到我视野中每天必看到的景物上,又被我的双脚践起,又被身边速驰而过的车带起,被小城中一把把的扫帚扬起,重新飘散在空中,随风进入千家万户。日子中的尘埃就这样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它进入我的家,进入我的眼,进入我的胃,成为我身体上的一部分,也成为我生活中的常客。
在朝阳西路上,这条长不过几百米的小城街道,两旁挤满了过日子的小城市民的摊档,修理自行车的,缝补旧衣物的,卖彩票的,摆水果摊的,开小餐馆小杂货店的,开发廊美容屋的,推着车流动做买卖的,进城农民挤在市场入口处卖菜的,像尘埃似的密密挨挨,阻塞了过道。这些也像四处飘散的尘埃一样,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须臾不可离开。那些从建筑工地上出发的尘埃,首先到达这里,落满我每天所必须吃喝的食物上,且被我带回家里,吃进胃里,成为我血液中的一部分。
每天的上下班,经过朝阳西路,总会看见一个矮胖男人,像是无所事事一样,他在这家餐馆上帮人做事,又在那家餐馆里帮人搞卫生。好多日子,我就亲见他挥动一把扫帚,像是使尽全力地打扫,那些从餐馆里制造出来的垃圾,就在他的一甩一挥中被扫在街道旁,那些残菜余饭,被扫在一堆,没过多久,就会落满从四面八方飘来的尘埃。经过这些小餐馆时,我都不得不绕道而行。然而,我避开了这些残菜余饭,却避不开空中漫舞的尘埃,它们落在我的身上,被我带到工作的场所,在我一拍一抖间,它们再次飞舞,降落在办公室的桌椅和地上。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尘埃都弥漫在我的日子里,融进我的生活中,看着我整天在忙忙碌碌,听着我时时在说说笑笑。
在紧挨朝阳西路的市场后面,在一家简易的发廊前,一些或从乡下进城或是这座小城退休的老人,他们像尘埃一样的聚在一起,这里一群,那儿一伙,围着一张张桌子,或坐或站,甩扑克,推牌九,下象棋,时而在大声嚷嚷,时而在激烈争辩,时而在默不作声。从不远处涌来的尘埃,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的身上,或被他们张开的嘴吸进胃里,像他们渐老的生命,在小城的一隅,百无聊赖又兴致勃勃地度过他们的夕阳岁月。他们的日子过一天便短一天,或许到了他们终老的那一天,所有生命中经历过的大起大落,所有生活中经历过的酸甜苦辣,所有人生中经历过的悲欢离合,也会像尘埃一样,漫漫落落,起起伏伏,最后被带进一团烈火中,被湮没在一层层的尘土中,无迹可寻。
每天从外面回来,开门,脱鞋,目光在阳台上的盆景上停留一会儿,无数尘世中的尘埃就这样在我看不见的时光里,从敞开的一处奔涌而来,亲吻着这些常绿花木,最后又在母亲的浇淋下,成为一种养分被它们的根所吸收。同样地,无数漫进我家里的尘埃,在我的每天的吃喝中,成为我胃里的一部分,它们绝大多数像一种无法命名的营养,滋润着我的身体,直到我的肉体化为尘土,生命也就成了一粒飘浮在天地之间的尘埃,日日夜夜都在游荡,在寻找它的灵魂归依之所、栖居之家。
像阳光一样温煦着我们的日子,像尘埃一样浸染着我们的日子,这便是粤北雄州小城平凡如我一样的平凡生活。日子如水,像小城街道上的人流车流,时而平缓时而急速地在我的眼前流逝,抓也抓不住,握也握不拢;日子如尘,从第一缕阳光照进我的窗子,从第一粒尘埃飘进我的家门,从母亲的双手抹去第一层灰尘,从朝阳中路西尽头建筑工地上出发的第一粒尘土,从朝阳西路小餐馆里端出的第一笼包子,从占据市场入口处最佳位置的第一个进城卖菜农民,从雄州大道上第一声车鸣第一声吆喝,生活无处不弥漫喧嚣,日子何处不充满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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