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金秋 十月，第二届东南亚华文诗人大会在美丽的韶关山城隆重举行，我们有幸与众多来自东南亚七国的华文诗人朋友，一道探讨华文诗歌的成就与发展。作为大会的筹备任务人员，我初次结识了来自菲律滨新潮文艺社的青年女诗人心受。她在大会上热情地推介了由她担任主编的《东南亚诗刊》网络版和新潮文艺社网页，让我们了解她在海外非主流语境的艰苦条件下，为发展华文诗歌所作的努力与奉献，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并油然产生感佩之情。大半年时间过去，一本新结集的《心受诗集》摆上了我的案头，让我有机会从创作层面了解这位青年女诗人的诗路历程与成绩，自然感到分外亲切。
心受是生于菲律滨长于菲律滨的菲籍华裔新一代，大学毕业后曾当过中学教师，现任职于商业机构。工余时间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在各种华文报刊和网络上发表大量作品。这一本《心受诗集》所收的数 十首短诗，大都是近两年的新作。心受在自己的《诗观》中坦言：「开心的时候，我写诗；悲伤的时候，我写诗；愤怒的时候，我写诗；无聊的时候，我写诗。」正是这一些出于心灵深处喜怒哀乐真实情感酿造的结晶，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青年女诗人珍爱生命、感恩生活、追求真善美的人生理想，让我们感受到真挚情愫的熏陶，更多的是引发了说不清道未知的多样哲思的启悟。
这是一部题材属性相对单一集中而主题内蕴丰富深刻的诗集。数十 首短诗中，历史文化、地域风情、社会形态等方面的描绘虽有些少涉及，但大都仅仅是作为背景呈现的。大量的篇章，从生命流程、生活时空、心灵感触、价值探寻等诸多角度，表现了同一个人生主题的各种层面，为读者提供了丰富多样的思考空间，让我们从中获得理性美的诗意感受。
每一个人都只有一个人生，而人生是从生命开端的。「你悄然的来／就如你悄然的走／／你如此的脆弱／却又如此的霸道／来时不与人打交道／走时又毫无商量余地……」（《生命》）「人都是一样的／有病的没病的／有钱的没钱的／同样都在等时间／／……人都是一样的／是赢的是输的／是你的是我的／一切都是注定的。」（《人都是一样的》）心受咏叹生命的偶然与无常，从淡淡的惆怅情绪中透出了警醒与坦然。在《生命是什么》一诗中，作者的诗笔更直抵生命的深层：「生命是一杯淡而无味的开水／要甜要苦自己加」；「生命是一张白净无比的画纸／要明要暗自己画」。人生虽然充满着各种变数，但命运却掌握在每一人手中，「要声要色自己演」。从以上这几首诗，可以看出心受诗作「情中有思」的基本特色。
抒情是诗的本质特征，好的抒情诗是以真挚热烈的激情感动读者的。但正如俄国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所指出的：诗中的激情「是热烈地沉浸于、热衷于某种思想」。「诗中有思」的作品，比起一般纯粹言情的诗来，往往具有更为耐人寻味的感染力，因为它由一己遭际的一时一事出发，进而超出自身的得失与悲欢，引发对整个社会人生的感慨与省思，激起读者更为高远深沉的共鸣。心受在这部诗集中，写了人生的方方面面。她写《与一岁半儿子的对话》，透露出纯真的童趣和浓浓的亲情；她写《我把你放进我心里》，歌颂了友情的美好与可贵；她写《如果相遇是一种错》，以假设的方式和「牢狱」「手铐」「债」等冷竣意象，揭示了爱情的秘密与真谛……作者在二○○六年 二月二十 三日一天时间里，接连写了三首《烦恼》的同题诗，最鲜明地体现了情理交融、思致悠远的艺术特色：从写「像石头／像高山／像铁锤／那庞大的重量／／压着胸／揪着心／闷着气／那恼人的纠缠」，沁心入肺的痛苦，让人可感可触；再写「你只是偶然路过／明天／你会把风雨带走……」，充满了期待与自信，清醒的认知带给人昂扬的情思；最后写的是「你我互牵着手／成朋友」，揭示了人生本来就是苦乐相伴的常态，需要的是从容坦然去面对……三首诗，如剥茧抽丝般的层层递进，让读者体味到一种高远悠长的诗意境界。
英国著名诗人华兹华斯在回答「诗人是什么」时曾指出：「他是一个人，比一般人具有更敏锐的感受性，具有更多的热忱和温情，他更了解人的本性，而且有着开阔的灵魂。」（《〈抒情歌谣集〉一八○○年版序言》）心受正是这样一位「具有更敏锐的感受性」和「开阔的灵魂」的当代女诗人。她在这部以人生为主题的短诗集里，以自身的生活阅历和心灵体验为基础，从许多诸如「眼泪」、「左右眼」、「绿叶与落叶」、「垃圾桶」等普遍物象中，敏锐地去感悟岁月与生命、痛苦与幸福、付出与收获等人生课题，向读者坦露出宽广的胸怀与深远的视野。「一些生命被困住了／一些生命在挣扎／窗里的生命向往窗外的自由／窗外的生命羡慕窗内的舒适／其实两者何赏没有／自己的苦恼」。这是作者为一幅摄影作品《窗里窗外》配的小诗。照片前景是几格窗户，窗外是一片朦胧雾气中摇曳着 数片绿叶……诗人观此景而陷入沉思，「开阔的灵魂」禁不住激扬跳荡起来：窗内的「困住」，窗外的「自由」；窗内的「舒适」，窗外的「挣扎」……各有各的「向往」与「苦恼」。这不正是人生二律背反规律的真实象征吗？读这首诗，我们很自然地联想起现代著名诗人卞之琳那首传世名篇《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两位不同年龄不同性别写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两首小诗，传导出何其相似的人生况味与玄妙哲思啊，说得上是异曲同工了！
心受深知：「诗的概念不过是意味着给予人性以最完满的表现而已。」（席勒《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她在歌颂人性善良美好一面的同时，也不忘揭示人性固有的一些弱点。《无题》和《舞影》便属这类作品。前者想象人的胸腔可以打开来，发现「打着为你着想的旗帜」包裹着的原来都是一颗「虚伪／心」！后者以「影子」为意象，勾勒了一些人只能在光亮时亲热相伴，一旦「黑暗来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鲜明的意象，尖锐的笔触，把人性的丑陋一面揭示得入木三分，自然能产生一种警报效应。
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无一不是与人生息息相关的，以抒发人类情感为主要特征的诗歌，必然摒弃那种「为艺术而艺术」的虚伪说教。当然，不同时代的诗人，在吟咏人生这一主题时，都会打上各自不同时代的印记。作为一位生活在当代都市文明环境中的女诗人，心受的人生诗篇，比较前辈诗人的同类作品，自有其鲜明的现代意识与颜色。
不论是「别总是想抓住我的手／偶尔也让我学会自己行走」「既然你无法事事代劳／我的人生就让我自己走好」（《自己走好》）等诗句体现出来的独立人格精神，还是「我开端怀念我的白开水／我怀念它的纯／我怀念它的真／我怀念它给我淡而无味的感觉」（《贪》）透露出来的那种返朴归真的强烈愿望；不论是面对「美得如画／美得如诗」的故园山水，因为「怕会弄巧成拙／沾污了你」而不愿「扰乱你／平静多时的心海」（《风景照》）对大自然的崇高与深情倾诉，还是「试着弯下腰／从下而望上」（《树》）因视角转换而发现一棵树的伟岸壮美……几乎在所有篇什中，我们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多元的思维视野、全新的价值取向和鲜活的审美情趣。
而最能体现诗人现代意识的，当数《多久？》这一力作。生活在都市的当代人，已经很少有机会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了，砖头、钢筋、水泥、塑料和各种新型建材把我们包围起来，不管是在家里还是任务场所；走在大街上，我们同样被各种人工建筑和物质商品所包围。我们整天忙忙碌碌，难得闲下心来。「亲爱的朋友／你有多久没有抬头仰望蓝天？」「亲爱的朋友／你有多久没有侧身嗅闻花朵？」我们不知道「白云是否依然在它胸中翱游？／天空是否依然蔚然」；我们也不知道「蝴蝶是否依旧在它身旁围绕？／密蜂是否依然来采蜜」……人们总是沉浮于眼前的凡俗琐事中，忘掉了岁月的流逝和人生的信仰。诗人把一个严竣的问号摆在人们面前。「你有多久没有碰触你的良心？／金钱是否已经蒙闭了双眼？名利是否已经登堂入室？」……名利、虚荣、欲望充斥心灵，土地和大自然的疏离，愈发繁华的物质享受导致了精神的失落，空茫、压抑、躁动、无助感和漂泊感，让人们普遍产生了灵魂「无家可归」的困惑与焦虑。如何从这种精神困境中解脱与超越？诗人并没有也不可能开出「济世良方」，因为「诗的重要不在于特殊的结论，而在于鼓励沉思。」（麦克里希《诗与公众世界》）
从心受的诗中，我们读到了现实的荒诞、苦难和困厄，也读到了人生的信念、希望和终极关怀。人类不可或缺的忧患意识，随着一行行朴实的诗句，正汩汩流入我们的心灵，激励着我们一步步前行。
（2008年6月于粤北山城）
（本文选入第三届东南亚华文诗人大会评论集《本土与母土》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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