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丽萍父亲,已经是时隔三年的事。记得三年前他守在伯娘病床前,还能清醒地认出我,他还告诉妻子说,你睁开眼看,阿玉从杭州来看你了,快睁眼说话啊!那时的伯父虽然憔悴不堪,但他能健朗地走路,能清楚地发音,牙齿还有一大半呢。
如今的伯父啊,只有两颗黑黄的参差的烂牙,歪在牙床上。他斜斜地躺在床上,脸皱成了一张松树皮,斑斑点点堆积在褶皱中,那般的苍桑与荒凉。刚自驾去过西藏,看过了戈壁,目睹了荒原,眼前的伯父让我再一次感受了那种荒凉给予我的强烈的刺激。天哪!衰老,让人心痛的衰老,让人心绞的衰老,让我痛苦地无力回天地目睹着生命正一点点耗损。唉——我的老伯父啊!
站在伯父的病床前,我问:“伯伯,我是哪个?”
伯父张开嘴,以夸张的大笑的口型说:“你啊,你是……你是,嗯——你不就是住在我隔壁的啊?”
我摇头,伯父继续支支吾吾地猜:“那你是,是,我认得你,对吧?”
我实在不忍伯父再挖空心思地去寻找关于我的那片早已飘逝的记忆,我干脆告诉他:“伯伯,我是阿玉!”
“哦——”伯父夸张地将声音甩了几个弯,“你是阿——玉,难怪我觉得面熟。”
我正为伯父终于记起了我而释然,没想到他竟说:“你不住在我隔壁吗?我是认得你的。”看来,尽管痴呆了,但他的骨子里仍是不服输的,他要装着他还很清醒,他还很健康,他还不需要怜悯与照顾。
哦,伯父的脑袋里,已经没有了我的空间,他老了,他痴了,他只记得他的英语,只记得他心爱的歌曲。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伯父如痴如醉地唱着他的爱他的妹妹他的船他的纤绳。是谁如此固执地牵着他的情爱?是已故三年的伯母吗?还是他浪漫的思绪中飘游的恋人?
我失神地欣赏着伯父的表演,突然忍不住又问:“伯父,你认得我吗?”我还是不死心,企图让他记起我这个除他爱女丽萍外最受他喜欢的女儿的闺蜜。
伯父先是极有把握地呵呵笑了几声,才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回:“你啊,我认得,你就是,”他假装很轻松地抬起手,挠了挠后脑勺,“你也是五一煤矿的对吧?”见我笑了,他更是胜券在握般地补充说:“你就住隔壁对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八十多岁的他意外地从没牙的嘴里吐出一句英文:“I’m very very sorry!”语速极慢却极自信。对不起?伯父啊,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虽然这几年你给儿女增添了不少麻烦,你乱跑,你发疯,你一会摔跤住上几天院,一会儿失踪害得儿女方圆几十公里日夜寻找。你害苦了儿女,但你依然是个男子汉,你是红极一时的英语老师,你是无人不知的戏曲票友,虽然你生性浪漫得有些过了头,但你的这些元素,全在丽萍身上印下了痕迹,她能写能唱她浪漫她多情,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儿,全是拜你所赐!
伯父疯疯癫癫好几年了,脾气时好时坏,意识偶尔清醒,如今,他连自己的儿女都认不全了,何况是我?见我作深思状,伯父好象有些同情地,想打破这种沉闷的有些悲凉的气氛似的开了口:“I’m very very tomorrow!”呵呵,看来这曾经的英语老师已经糊涂到连深入骨髓的知识也紊乱不清了!我的心酸得发涩,眼睛里开始泛着微波。我的伯父,他正如一片秋天里干枯的老树叶,还吃力地扯着树干,不肯落去。那般竖韧,那般执着。
我第三次发问:“伯伯,你讲我是哪个?”
伯父张大嘴,满怀信心地说:“你是,你是,”
我不想看到伯父纠结,提示他说:“我是阿——”
“a o e!”伯父抢得很快,语气格外坚定。我失声而笑,笑出了泪花,笑出了痛。哈哈哈,可爱的伯父,如果你喜欢,我就做你认识的a o e,行吗?
此时的伯父,就像个小孩儿,他的背和脚都伤了,昨天晚上摔伤的,他一个晚上倒在外面起不来,而丽萍姊妹花重金请来照顾他的两夫妻却躺在自己家睡大觉。伯父动不得,所以才如今天这般安静,这般温柔。丽萍说,跟我们回怀化吧。已经不知怀化是哪里的伯父,思索了一会儿,拍着大腿说:“好,你们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切行动听指挥,好吧?”
面前的伯父,蜷缩着,显得那么矮,那么小,那么单薄,那么柔弱!
家家有老人,人人都会老。我想到了我的父母,虽然我母亲性格极差,哪怕病得只剩一口气,估计还会喋喋不休地数落人,但她是我妈,生养了我的妈。也许她也会像伯父一样痴呆,也许她也会疯跑疯唱,唉,可是,我的爹娘啊,你们是我生命的源泉,这辈子我如果报答不清,下辈子接着回报你们的恩情!
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可这几天伯父的身影总是晃荡在我面前,他的歌声,他的话语,他的痴痴呆呆的表情,让我的心好不痛,让我的情好不苦!人的生命就是三个点,生、过程、死。生在别人的笑声中,死在别人的哭声里,只有活的过程,才是实实在在的自己的感受。
我要活好,活得坚强,活得精彩,活得值,活得有意义!
为了父母,为了亲人,为了爱,为了生活,我要活着!坚强地有力地有价值地活着。我活着,就是为了父母更好地活着!
我的老伯父,你不记得的阿玉每天都会为你祝福!祝福你,好好活着!
2011年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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