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世界尽头,天地接壤之处,是地平线。
日出之光,天地灵气,自那,腾空而起。
该是,充满希望的罢。
他披散头发。有一种自嘲。他素衣及地,曳过一地泥泞。有了不堪负重的土。那曾经,白的雪亮。似出浴的月。似京都的第一场雪。似一曲清歌,干净。荡气回肠。是一种太庄严的清高。
他玉衣胜雪。是士大夫该有的清高。
他跪下来。掬一捧水。饮下。喉咙似有一声惊天动地的裂响,沿着干涸皲裂的喉咙,滚下。这水,温凉,滚烫,汹涌,寂静。
像一行泪。从满是尘垢的苍颜颤颤抖下。是烫着了。有一种烈烈的痛。轻易穿过皮肤肌理。是痛。一种被尘土一点点啮噬,在腐坏的伤口上,猛然炙过一道,刺心裂肺的痛。
抑或是,一种妥协。
流过伤口,那样亮的水纹,然后和血干涸。久了,久了,结痂。
他抖抖白衣。尘。这样沉。沉得好似一片天地的夜,混世。这天地,日月不分。昼夜不分。阴阳不分。黑白不分。善恶不分。生死不分。这样沉。铺天盖地的黑,逼人窒息的翼张,潜伏爬行。似远古的蛮兽,血盆大口,撕开,滴下的。那粘稠,腥甜的,黑夜,是黑夜,一口一口,吞掉,这肉身。
几万,几千万,耕夫,渔民,孩童,妇家,王孙,将士,学士,一口,一口,吞噬了肉身。
这黑夜。这猎猎白衣的。一路泥泞,汹涌着,龇牙咧嘴着。
是在笑他吗。楚国大夫。
终有一天。
一个一个,这王朝,一个一个人,葬身于这暗笑的长空下,在这黑的混世里,没有任何知觉,一个一个,似一场安乐梦,葬身于这王朝自己的黑夜里。
玉佩用来氤尘,宝剑用来积秽,桂冠用来腐烂,兰穗用来发霉。
朝采晨露,夕揽芷丹,襟别芳叶,袂挽华实。
迎接这,无边的黑夜。
他仰头。
应该要,啸一声。
似要刺破这没有云的阴霾,似要烧毁这没有灵魂的死寂。这楚国大地,该有一声长啸。冲天破地。似一团火。疯狂的跃起,狂傲的咆哮。咆哮出一场轰轰烈烈的雨,冲走这黑的无边的魇在国土上的夜。
他发不出声。
他记起,最后一次早朝。他的国君唤,汨罗之地,久失管理,爱卿满口患国忧民,去罢。
他记起,他的弟子唤,老师,您劳心太重,终究是要逼疯自己的。
他终于发不出声。
或者他可以掩上双眼。他早已蓬头垢面,疯言疯语。他早已流离颠簸,衣衫褴褛。他早该掩上眼。或许。有一行浊泪,混着泥土,暗哑低回,似失群的鸟。然而他终究是睁着眼。就这么看着。看着。甚至,有一抹刀划的笑。
三闾大夫啊,谁来刺瞎你的眼睛。
这世界本不需要眼睛。
他抬起头。天。天是高的。
听闻。那日出,自地平线而来。光射四野,福泽百家。
他从这安静的汨罗水中,恍惚看见,一丝光的线。
便是光源了吧。
抖不落的的,这一身土,这沉得,让他在无力呼吸的泥泞,静静奔流于楚国大地的汨罗江,可否洗净。
可否洗净。
他终于感到一丝平静,在这母亲河的怀抱里。
闭目。
那可是,日出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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