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读冬原的诗集《苦行中的风景》
每天在审阅上传“五月诗笺网”的作品时，持续不断赏读冬原的作品，已经一年多了；就是冬原准备出版的这一部诗稿，从电子邮箱传过来也已几个月时间了。其间多次浏览，每次都颇有感触。由于此前曾为冬原被出版社看中准备出版的长诗《高原走来的女人》写过一篇序文，我怕短时间里再写关于他作品的文章，会出现“老调重弹”之弊，故迟迟不敢驱动鼠标。几经犹豫，在诗集即将付梓前夕，我怀着郑重的心情，再一次打开这一部颇有份量的诗稿，扑进眼中的第一首诗就是大气豪迈的《昆仑颂》：“……啊！中国的第一神山/……见识真正的阳刚/ 从宽阔的胸膛飞出的苍鹰/ 携万丈雄风/ 掠万座峰峦/ 抒无限豪情// 体验缠绵的温柔/ 天之泪汇聚的条条溪流/ 在母亲温暖的身躯/ 绘出绝世画卷/ 尽显春的美景……”跟随着作者“从昆仑桥走过”来的脚步，往下读着他“用饱蘸昆仑泉水的笔锋写出雄性的诗情”，让我这颗饱经沧桑、粗砺沉重的心灵，一刹那间被震憾了、点燃了！这首诗可以看作整部诗集的“引言”。它摡括了冬原诗作基本特色：以澎湃激情讴歌山川大地、社会人生；以明丽笔调抒写时代风云、生活浪涛；以睿智哲思揭示生命的坚韧、壮阔与尊严。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诗歌应该是一种有机的组织……它奔涌在诗人的血液中，是诗人整个存在的脉搏和顫动。”（聂鲁达《为<聂鲁达选集>俄译本写的序》）冬原的所有作品，都是他自己大半生经历的真实写照，他的诗真正是他自身的“脉搏和顫动”。这部诗集选入了他的自传体长篇组诗《苦行》，让我们读到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如何在苦难与厄运中顽强成长、受尽磨砺、执着梦想、坚韧走向壮阔与辉煌的历程，字里行间洋溢着饱满丰沛的真挚情感、闪耀着善良美丽的人性之光、充盈着穿越苦难的精神力量，让每一个在瑣屑繁嚣中沉浮的灵魂，受到震动、感染和鼓舞，油然而生热爱生活、守望理想的奋发情怀。冬原本名缪加胤，他在序诗中写道：“我出生在农历/ 一九五五年五月初五/ 端午节的午时/……端午是屈原投江的日子/ 乌云翻滚晦气太重/ 将会被痛苦折磨一辈子……”生日在冥冥中竟与他后来的命运相合：从小就因为父亲被投入冤狱而入了“另册”，饱受歧视、压迫、饥饿种种苦难与坎坷……他后来在散文《偷来的“普希金”》中回忆道：“毕业后，我这个另类子女失去了继续上学的权利，母亲四处奔波为我找工作，受尽了嘲笑和污辱，每天都泪流满面，仿佛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找不到工作，我的情绪非常低落，普希金之死深深影响着我，我也想到了死，甚至想着各种死的方式。我爬上北山的百丈悬崖，想纵身一跳……最后时刻，我从怀里取出《普希金诗选》打开来，‘我在忧伤的惊涛骇浪中成长/ 岁月的洪流曾是那样久久地激荡/ 如今沉寂了/ 显得短暂的睡意朦胧/ 水流中照出一面清澈明净的天空’（《我在忧伤的惊涛骇浪中成长》），从天空中我顿时看到母亲的影子，她是那么的坚强，她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依然没有倒下，依然操持着这个伤痕累累的家。我痛哭，为自己的软弱所羞耻，为自己的自私所惭愧。我走了一切都了了，而母亲和弟妹将会怎样？我开始清醒了！‘我们是自由的鸟儿// 是时候了/ 弟兄// 飞往乌云后泛白的山峰/ 飞往泛着蓝色的宽阔的海洋/ 飞往只有风……和我漫游的地方’（《囚徒》）。我坦然地走下山，开始了新的生活。”是诗歌挽救了近乎精神崩溃的他，从此，他以诗歌作为精神的支撑，“当过工人、农民、厂长、经理、政府官员”，上了大学，坚持数十年的诗歌创作，成就了一个丰富多彩的有价值的人生。
《苦行》中的七十多首诗，以各个历史时期的生活横断面，记录了作者不同凡响的奋斗历程，描绘了与自己一道走过一个个曲折的亲人、同学、同事、朋友的鲜活形象，鞭挞了各种丒恶卑劣的灵魂……读这些饱涵历史感和沧桑感的诗行，不仅让我们了解了历史与时代，具有深刻细致的认识价值，更可贵的是抒情诗主人公和他所描划的文学形象，构成了一幅完整丰富的生命图像，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的不屈与抗争，歌颂了人性的尊严与壮丽，给予我们人生的启悟与前行的力量。看他写“弥留之际”的外婆：“看见一朵花/ 一朵美丽的芙蓉花/ 开在蓉城的小院里/ 听着青羊宫里飘来的钟声/ 那是故乡/ 那是久别的梦萦缠绕的故乡/ 再也无法看一眼那亲切的容貌/ 啊，在这遥远的异乡/ 活着已失去了尊严/ 人可以受苦但不能受辱/ 受苦只需要十分的坚韧/ 受辱却需要百般的忍耐……”（组诗19）无比的沉痛中，那朵“美丽的芙蓉花”却带给我们一抹亮色一股坚韧的力量！组诗05他写在“关押政治犯的农场耗去了八年/ 终于获准探亲”的父亲：“他似乎已经不会说话/ 一个字一个字使劲往外挤/ 挤出了哀怨/ 挤出了悲怆/ 挤出了疑惑/ 最后挤出一颗赤色的心/ 我的眼睛展开一面战旗/ 在硝烟弥漫的战场飘扬/ 他脖子上长长铮亮的伤疤/ 就是战士最高的荣誉/ 胸前数枚军功章突突地/ 直往外冒血”，那“版画般的面孔”、木呐的表情，与“脖子上长长铮亮的伤疤”“ 直往外冒血”的强烈对比，不知包涵了多少生命的沧凉与烈焰！组诗72写了他长期劳累“突然中风”的真实遭遇，在“医生悲观地预后”之际，“我不能倒下/ 我不能成为废人！”作者“喊出了生命的最强音/ 开始了极其艰难的康复训练/ 强忍剧痛/ 磨破皮肤/ 大汗淋漓/ 终于让不听使唤的右腿右手/ 慢慢有了感觉/ 在坚定的意志和顽强的毅力下/ 创造了无法想象的奇迹……”一个充满韧度的生命，一个大写的“人”，多么鲜明地矗立在我们眼前呵！
读冬原这七十多首自传体抒情诗，总让我想起俄罗斯著名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阐述的一个定义：“诗歌是刹那间意外地降临到我们身上的生命的胜利，生活的幸福；是陶醉，战栗，震惊，是情欲的爱抚，感情的波动和风暴……是一种使我们的心跟宇宙万物一起跳动的神奇的激情……诗歌是宇宙生命的脉搏，是它的血液，它的火焰，它的太阳和光明。”（《别林斯基选集》）《苦行》的许多篇章都写了灾难、困顿、坎坷，但其思想内核无一不是在张扬顽强的生命意志和强大的生存动力，无一不是在歌颂对荒诞现实和命运的抗争中“生命的胜利”，让我们触摸到自我追求和自我实现意识极强的“生命的脉搏”，让我们受到感染，获取力量，并思考自身生存的价值与信念。
从各个层面表现被过去极左思潮扼杀了的生命意识，是新时期文学一个十分热门又众说纷纭的命题。一些标榜“先锋”“前卫”的作者，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往往只取生命的自然属性，排斥生命离不开的社会属性。他们的诗作，充斥赤裸裸的肉欲描写、下意识的瑣屑宣泄，“下半身”“垃圾派”等等甚嚣尘上，败坏了普通读者赏读新诗的胃口。冬原的诗作，与这些诗坛伪劣之作划清了界限，以贴近现实生活的丰厚内容、饱满的生命激情、深刻的思想内涵和明丽的艺术特色，表现和彰显了生命的价值、生命的信仰、生命的终极意义。
这一部诗集收录了包括数十首短章在内的另外几个组诗，都是以高原风物景观、高原各式人物为表现题材的。因极端严酷的地理气候条件，在高原上生存的生命，愈能凸显其顽强的生命力和精神品格。冬原在《高原之花》、《高原情怀》两大组诗中，写《昆仑颂》、《黄河源》，写《冬天的原野》和《沙尘暴》；写《胡杨赞》、《骆驼草》，写《雪莲花》、《格桑花》和《蓝相思》……表现的是“吻出太阳的火焰”的“山的精彩”“山的神韵”，和“一条白色的丝线串起颗颗明珠”的高原河流的美丽壮观；表现的是“把生命发挥到了极致/ 相伴的顽石也会落泪”的高原植物的“执着的精神/ 傲视的雄姿/ 不朽的躯体”，以及“白玉的花瓣托着高原的太阳”、“像千万只蝴蝶的模特展示风采”， “至纯的爱在下一个花季/ 找到归宿”，“张扬宁静和高贵”……生命的真谛及生命意识，借助各式高原花朵显示出它温柔而肃穆的内涵！
生命的可贵之处在于它的草根韧性；在于它具备顽强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生存信念和坚忍意志；在于她具有强大的即便是在暴风骤雨和冰雪雷电中也永不会被摧毁的精神脊梁。这一点在冬原的高原人物素描短章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动人心弦。收在《高原故事》、《夕照云霞》、《小人物素描》几个组诗中的作品，几乎可以构成一幅高原人物的长卷。这些诗，往往以一些独特的生活细节，包括带典型性的情节片断，栩栩如生地突出不同人物的情怀、性格与形象，虽然经历、生活、情思各具特征，但浸润其间的思想血脉却是一致的：顽强、坚韧、善良、朴实、豪迈、爽朗，面对逆境百折不挠，热爱生活乐观豁达。那“汗水/ 融化幸福生活的憧憬/ 用粗糙渗血的手揉进牛粪里“，“让帐篷里的孩子在温暖中成长”的《 捏牛粪饼的女人》；那“毫不犹豫跳入水中”，抢救掉进冰窟的两个儿童，“用自己换取了两个生命”的剽悍的《骑手》；那“月牙般的眼似乎永远在微笑”，让“终年结冰的大山客栈/ 每个日子都是春天”，“而她却始终固守着爱的圣地”，“成了半老徐娘”依然像“含苞的雪莲”般纯洁深情的《大山里的厨娘》……无不让人深受感动，肃然起敬！这些作品以及其它写《泥瓦工》《石匠》、《小保姆》、《补鞋匠》、《残疾流浪歌手》、《陪护大姐》等底层草根的诗作，还透露出作者一种超越地位、等级、身份等世俗桎梏的生命信仰：人人生而平等，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公正、公平对待人的生存与发展，拓展以相互理解、尊重、包容与宽恕为内容的人际心理空间，正是人类文明的终极意义所在呵。
对这种生命辽阔境界的认知，还表现在作者贯穿于许多诗作中浓郁的环境意识之中。《苦行》组诗69中写道：“雪域高原粗犷雄伟的景色/ 再一次震撼了我/ 而不断沙化的草原/ 却撕裂了我的心”！忧愤之情溢于言表。一首《黄河源》描绘的是：“你消瘦的面容”，“你干涩的唇布满裂痕”，“ 一个个沙丘”“满是老鼠啃噬的洞穴”……作者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唤：“愿更多的华夏儿女来这里走走/ 发声感叹唱曲悲歌献份爱心/ 让黄河源不再寂寞/ 让扩展的沙丘退缩”， 让“万千颗蓝宝石重现/ 万千个新绿洲诞生/ 从黄河源辐射四面八方/ 母亲的大地呈现雪域仙境春意盎然”。另一首借虫草之口，严斥“有钱人商人还有利欲熏心的/ 假科学家真文人不厌其烦的炒作”，滥采滥挖，“你们挖一根我/ 草原就多一块伤痕/ 鲜血就不断地渗出/ 在寒冷的草原多少年都无法愈合”，“绿色少了灰色多了湖泊少了沙丘多了/ 小河干枯大河变细雨水更少狂风更多/ 一旦草原全部沙化中华民族的水塔就会干枯”，“巨大的灾难”“恐怖的画面”将会祸及子孙后代……这仅仅《虫草的哭诉和呐喊》吗？不！是有责任感的生命在呼唤！是天地人间现实未来在呼唤！
冬原的人生，历尽坎坷曲折，受尽磨难困苦，近些年又受病魔袭扰，但是，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从来没有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一直怀着美好的希望，去努力生活。”他是一个生活的强者，是生命本质得以精采发挥的真正的诗人。他庄严宣告：“诗人的心应该是大海，有巨大的包容、有坚定的信念、有忍受百痛的毅力、有浪涛的不可逆转、有血色中的高歌！”这一部《苦行中的风景》，正是他献给我们这个时代的生命礼赞！
让我们以诗的圣洁的名义：祝贺冬原新作的出版！祝福冬原健康，继续高歌！
（2011年8月30日_9月1日凌晨于粤北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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