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给我留下最难忘的记忆便是饥饿。与饥饿抗争成了我幼年,乃至整个人生中颇富特色的一页。当时,我最大的愿望有三个:第一是吃,第二是吃得饱,第三个能吃饱一顿白米饭。
家乡的小山村是个穷地方。穷到什么份上?穷到天天一开眼就见蕃薯渣。村口那口石臼,每天清晨都响个不停,等着打薯渣的人排成一溜,手里有的拿脸盆,有的用陶罐或木桶,里面的内容却全是一样,都是头天泡好的一团团圆圆的蕃薯渣,轮上的人把薯渣连同泡过的黄水一齐倒人臼里用力捣,捣碎后再装回家蒸、煮、煎好,便是早餐,甚至是午餐了。
那时是大集体制,村口大树上挂的那口破钟是队长的特权。天明起来,“当当当”全村劳力便集中到树下等着分工,一般要留下几个后生送饭,其余的人下地干活。等各家各户的烟囱冒完了烟,送饭后生挨着去收各家的饭罐,用扁担挑了闪闪悠悠、摇摇晃晃地迎着太阳往地里送。现在电视里或艺术画中常有此景,寓意是“农家乐”。其实,乐不乐与蓝天白云无关,重要的是罐里的内容。蕃薯渣、南瓜粥还是其它?总之不是米饭,让人越吃觉越饿,越饿越想吃。
饥饿成了每个人的慢性病,而好药又没有,只有药引子——那便是过节。农村的节日可多啦,正月正、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八、五月五、六月六、七八月中、九九重阳…… 过节者,吃好饭也;吃好饭者,白米饭也!至于肉,那是过年才吃的,过节可不是过年。过节常吃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糯米饼子,用干糯米粉调成糊状,在烧红的锅里倒一两滴油,再用稻草垫子使劲擦,然后把调好的糯米糊倒人擦亮的锅中用手抹成薄薄的一层,翻来覆去煎熟就成,吃起来香粘可口,也能顶饱。二是吃蒸米糕,粳米泡胀了用石磨磨成了米浆,调入一点植物碱,用碗盛了放锅里蒸熟,吃起来滑溜顺口,只是不顶饱。
一个月只有一天让肚子享福,剩下的日子只有心里想和嘴上说了。晨地里干活,排遣寂寞的和抵抗饥饿的唯一办法就是“说”,地里说话的内容有两项:一是说吃,二是说荤话,两者都是精神上的会餐;绝无物质上的享受。一年三百六十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咋就填不饱一个肚子,队长说是地薄,拿种稻子来说,春播二十担,夏收一百担,交三十担公粮,留二十担种子,剩下的分给村里人,每人不到一百斤,其余旱地种的吃食都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更不许养猪放鸭,只有饿着,饿得人可真能吃,随便一个后生,打赌吃三斤猪油或五斤肥肉是只赢不输,让现代人听来都不相信,因为现代人根本就不想吃饱,只划算着怎样吃好吃精。
记得去年除夕,看着满桌丰盛的年夜饭,丈夫突然忆起幼年时食物的贫乏粗糙和饥饿的苦事儿,便把父辈生活的重负讲给女儿听,他说,爸爸小时候,你爷爷过年时才买了五斤猪肉。意在教育女儿要珍惜现在的富有,哪知女儿脱口就说,你今天才买了三斤猪肉过年,比爷爷买得都少。我又说,小时候妈妈一天两餐吃蕃薯渣,女儿却问,妈妈你怎么不给我买蕃薯渣呢?真想吃!我们无言以对。看那大街上琳琅满目的食品和家里餐餐不断的鱼肉荤菜,女儿怎么会知道爷爷是一年就一次买五斤肉,而爸爸是怕吃不掉才买三斤呢?有一次,我悄悄问女儿,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女儿想了想说,一是少吃点饭,二是多吃点没吃过的东西,三是最想吃没有看过的东西。
时差仅仅二十年,我与女儿对吃食的要求是这么不一样,它使我深深感到,这一切不正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我们生活的繁荣与兴旺吗!
◆清明酒热◆
每年的清明节,丈夫都会带上我和孩子到他老家去吃清明酒,承续着客家人贤孝和团结的良好风尚。
以前去吃清明酒,只感受到老家人特别亲热,也特别团结。而且每年做清明酒都是轮流做东的,轮到牵头的人,不仅要操办好挂纸用的一切东西,还要负责办酒席,接待好我们这些远离故土的回乡“客”。起初我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多问,今年我特意问了一位长辈,也就明白了。原来做清明酒是很有讲究的,做东的人是按辈份从大轮到小,所需的开销则按男丁的个数来凑份子,如果有谁家新添了男孩或有子女考上了大学,那么这家就要另给适量的酒钱和一只烧鸡,以表达自己对祖上阴德的感恩,也表达本族人的骄傲和欢喜,并有鼓励后辈更加努力的意思。吃完清明酒后,所有买了烧鸡的人家,东家都会回赠一只鸡腿,意在人丁年年添、喜事年年来。
清明节本是在世者对谢世者进行悼念的一个节日,而老家的清明节则过成了一种热闹的聚会,一种把人间喜事告知亡灵的形式,与其说我们是去吃清明酒,倒不如说我们是去感受故乡那一份不轻易言表、需要用孝心和时间来传达的亲热。一个人在生命中若无这种特殊的“亲热”,便始终是故乡“客”,谁又愿意自己成为故的“客”呢?况且,故乡的这种“亲热”,又不能随身携带,所以每年清明节,无论离开故乡多远,都会携妻带子回到这里,深切感受这传承了一代又一代的“亲热”,心头有种热乎乎的难言感觉。
这次清明酒吃过后,我对“亲热”一词有了新的体悟:生命里任何“亲”的情分,都必须放上孝心才有一份“热”度,正如每年热气腾腾的清明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