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小女孩将长头发削得短短的,从来都不穿裙子,只为了快些向前跑,毫无阻力地跑,跑得像时间一样快。
无论是淅淅沥沥的下着雨,还是安安静静地洒着阳光,她都一刻不停地跑着。肩上背着个大大的挎包,将路上遇到的东西都随手塞了进去,把自己的世界填的满满的。
如果能够什么都不想地一个劲儿奔跑,或是停下来坐在山坡上静静地伤心就好了。可是她一直在无比忧伤地奔跑。
周围的东西消失得太快,熟悉的人也变化得太快,快得就像流转的季节。就好比小学校园里的那棵梧桐树。她身上还穿着厚厚的衣服,突然就闻到了淡淡的花香,夜里一场雨,淡紫色的花朵落满一地;以后便是满街道的阳光和梧桐的香气,她在僻静的胡同里飞快地跑,挎包里是沉甸甸的梧桐的果实;正午,几个孩子加班加点地画着黑板报,她却把红色的单车靠在树下,眯着眼睛听绿叶间的蝉叫;不久,孩子们开始收集大大的叶子,留下叶柄做角力的游戏,天气格外凉爽,阳光也格外明媚,窗子里传来“大雁向南飞,一会排成人字,一会排成一字”的读书声,她才发现原来梧桐高高的枝桠上已没有了叶子,只剩下空荡荡的、寂静的蓝天,没有大雁的鸣声,也没有耀眼的阳光,只是寂静、辽阔而明亮。这仿佛是她唯一静下来的一次,在这棵古老的梧桐树下,静静地望着落光叶子的树梢。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叫做秋天的季节,来得快,去得也快,让那些把一年时间一股脑活下来的人猛吃一惊。更何况她一下子跑过了很多年,猛一停下来,竟发现奔跑的不止她一个,许多东西都可以消失得这么快。第二年秋天,她已离开了这所学校,也再没见过当年要好的伙伴。
当然,她只停下来这一次,并且把它叫做一次失误。她不是神经大条,相反甚至有些敏感。比如她会记得好多毫无用处的事:夏季涨水的时候她沿着陡峭的河岸向上游走,在经过的第七个村镇的第二道石桥边的白杨树下,有只绿色的蜻蜓栖息在水草上;一排废弃的房子后有个破败的园子,矮墙上爬满盛开的蔷薇,有一天黄昏她发现生锈的铁门竟然没上锁,于是悄悄地走进去,在一个角落发现一畦鲜嫩的莴苣,那是夕阳那么红那么大;雪天的黎明赶着去上学,有座古老的砖房里亮着橘黄色的灯光,她感到莫名的温暖……
然而她不断告诉自己:向前跑啊不要停下来……因为你有东西要寻找,你一定要把它找到……哪怕边跑边哭也好啊。看到什么,就把它放进包里带着走。
可有的她没办法带走。比如说那个头发像刺猬、总爱咧嘴笑的小男孩儿。“彼得潘”。她总是这样叫他。“彼得潘,你又没有交作业……”“彼得潘,不要在我书上乱画!”“彼得潘,你也崇拜卢梭吗?”“毕业之后你还会不会记得我,彼得潘?”“彼得潘,我们像彼得潘一样吧,不要毕业,也不要长大……”她握着那只瘦瘦的手说:“我看完卢梭那本书了,孤独的漫步者。彼得潘,美好的世界只能存在于孤独的漫步中吗?”“可能是吧。不过你也在漫步啊,跟在卢梭后面。”“不对啊彼得潘,跟你说过多少次,我是在跑啊——不停地跑!”“那你会把卢梭甩在后面,把时间甩在后面。”卢梭在时间的后面,彼得潘也在时间的后面。她追着时间跑,带不走彼得潘。她只好同他紧紧地拥抱着,把脸埋到他刺猬一样乱蓬蓬的头发里,嗅着他身上小孩子一般清香的味道。布谷鸟寂寞地啼叫着。他们仿佛闻到成熟的麦子的香气。
“我有个时间转换器。”她抬起头来,在他耳边神秘地说。他们瞬间有了一种安全感,拥抱着大笑起来.
夜间的风在呼啸,把树梢上所有的叶子都席卷到远方去,只剩下漫天发亮的星斗。她惊醒过来,关好被深秋的夜风吹得啪啪作响的窗子。她已经跑出很远很远,远到不知道彼得潘在什么地方。如果她真有那个时间转换器,她宁愿一直与他拥抱着,不管有多少季节和时间在他们身后飞逝。
此时她已渐渐奔入了寒冷的黑夜。没有阳光,也没有了季节的概念。她作为一只夜游的动物在黑暗中觅食,徘徊在深渊边上。她熟知了一切黑暗中的狰狞——所有无目的的寻找和强烈的愿望能在人心中激发的扭曲的狰狞。所幸她的心还没有变得狰狞,只是感到恐惧所带来的绝望。她在向何处奔跑?她在寻找什么?她还能不能离开黑夜?或者径直向这永夜的底部沉下去……夜的荒原,夜的沼泽。没有人,没有其他生物……
这儿是人间。这儿没有目的地,也不可找寻其他的东西。这儿只有光明和黑暗。
卢梭,让我跟在你的身后,一边遐想,一边漫步。
彼得潘,你被我丢在了哪个岛屿?我们一起跳到秋天里吧,那里也并不总是物是人非……
她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坐在黄昏里的草坡上。天上布满桔红色的晚霞,余晖闪烁在茅草洁白的穗子上。她想起小时画的一幅画,叫《茅草与秋阳》。
天色暗下来。秋夜的月亮洁白得像月季的花瓣。银河垂在旷野上,寒冷而明亮。
明天又是凉爽而晴朗。小学校里的梧桐想必已落光叶子了吧。彼得潘在她记忆里,永不长大。
她并不需要时光转换器。因为她刚刚爬过一段漆黑的隧道,发现一切还可以同原来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