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我的梦,我的故乡。
初春的夜,欲暖还寒,地处粤北的县城,喧嚣得让人意外惊诧。大城市的车水马龙,人头涌动,霓虹灯争相辉映的繁华,竟也在这里克隆。主干道振兴路宽大得有点奢华,原来熟悉的街道悉数淡装艳抹,浓妆素裹。情怀萌生着莫名的感叹。
以仅存的戏院为坐标,顺着还能辨认的环城路寻找北街。北街,有太多的记忆,太多的牵挂,太多的思念,太多的温存。还好,北街依然宁静,依然古朴,虽然水泥路封闭了往日的泥泞,稀疏的苦楝树却还苍凉的守护着两排灰色的楼房。
啊,我的北街!孩时,我喜欢在树下捡苦楝子,爬到树上找知了,在街尽头的草丛中抓蛐蛐。北街是我的足迹铺成,每一个石子都是忧愁与哀怨,尽头就是憧憬和希望。现在,满街是沥青味,多情的梧桐树,烦人的迪斯科。一排排窗户闪动电视的光波,嘈杂的麻将声,却找不到苦读的身影,说书的老人,贴在窗格的忧伤。没有了兜售麦芽糖的铃铛,不见了当街叫卖的货郎。鳞次栉比的商铺,瓢着清香的餐厅,挂着春联灯笼的门庭,撩拨远行人的感伤。
窗口,传来胡力《回到家乡》忧郁的弹唱:我的心在哪个城市漂泊,就让我回到家乡,回到爱人的身边,回到童年的小河旁……
物去人非,城廓异主,颇有秦淮河畔后庭花树的凄凉。
罢了,还是去看我的阿斋公吧,它是家乡的守护神,令人肃然起敬,游子神往,象征故土的山峰。传说,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从中原南迁,入南岭,经珠玑,到韶洲,最后驻足一座山。站在山顶举目望去,众山环绕的腹地一马平川,一条小溪从山中流出,缠绵委婉,叮叮咚咚,宛如一条蓝色的彩带,婀娜多姿,柔情万种的飘向远方。望着漫山遍野的翠绿,青草黄花,连绵沃土,晶莹溪水,先民们笑了,好一块风水宝地啊!于是,祖先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开垦土地,休养生息。领头的长者是阿斋公,后人为了纪念他,把这座山命名阿斋公。
童年,最喜欢的事是跟随大人登临阿斋公。站在峰顶接受山风的洗礼,抚摸洁白层云,神望咫尺蓝天,俯瞰缭绕炊烟,静听远山呼唤。中午时分,在山坳的古松下,品赏一顿美味的野餐。在土地庙前的草地上摘满地的五色花,在林间听鸟儿欢快的唱歌,在杨梅树的枝桠上摇荡,唱一首纯真的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少时,最入神的事是在山泉边的岩石上和爷爷品一碗甜甜的清泉,听爷爷讲抗战的故事。爷爷说,当年日本鬼子进村了,抢粮食,夺牛羊,杀了抢来的猪只吃瘦肉,内脏和肥肉丢得满地。后来,乡亲们把粮食藏起来,在山上派人放哨,鬼子来了就吹响螺号通报游击队,然后上阿斋公。鬼子望着阿斋公的威严,饱尝游击队的打击,丢下几具尸体狼狈而逃。人们说,阿斋公护卫着他的后人,护卫着我们的家园。
青年时代,我最喜欢在阿斋公的峰顶远眺,尽情领悟山间的幽静,竹林的高雅,旷野的俊美,山村的错落,感激那条小溪的抚育和家乡的恩典。顺着那条冲破群山禁锢,壮怀激烈飞向远方的小路思索和探寻,铺设一个高远的梦。那梦啊,乘着猎猎的山风,驾着天边的流云,爬山涉水而去,轻歌曼舞而行,掏了江海,平了巫山!于是,寒窗竞寂,书山苦读,终于怀拽名列前茅的成绩单考上省的重点中学,背上简单的行囊,拜别阿斋公,离开养育我的家乡,沿着梦的方向启程。
今天,我回来了。一滴漂泊异乡的汗水,一个辗转经年的游子,一场似梦非梦的经历,带着小心珍藏的乡音,回来了。没有锦衣富贵,没有踌躇满志,没有官俸厚禄,没有商贾万贯,只有四十年的思念,四十年的牵挂,四十年的沧桑炎凉。重归故里,翻寻旧梦,再叙情怀。
此刻,重登阿斋公的山顶,环视曾经熟悉的山野,却是面目全非的山间地头,漫山遍野的人造林,小溪无力的流淌。那棵古松啊,枝叶稀疏,斑驳粼粼。土地庙没了踪迹,山坳的草地叶老花黄。山下那条弯曲的土路被柏油刷新,南北走向的京珠高速喧宾夺主,耀武扬威,大小车辆呼啸而来,风驰而去。看不到牛背上吹笛的牧童,溪边戏水的羊角辫姑娘,不见了争强斗胜的风筝,池塘垂钓的老翁。难寻昔日错落的土墙灰瓦,到处是红砖大院高傲张扬。远山灰蒙蒙一片,车欢机唱蜚短流长。旧貌新颜,今非昔比,乱了思绪,迷了衷情,无从褒扬。
极目寻找那间低步矮的土屋,那扇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栏栅,那位年三十晚给我一碗饭吃的阿婆。时光已逝,物转星移,人去楼空。那飘垂的银发,和善的目光,低沉话语,阑跚步履,爬满皱纹的脸,蓝色的粗布衣裳,在我心中寸断肝肠。滴水之恩,何以为报?乌江黯淡,大漠悲歌!
走进一个似曾相识的院落,春日下阿婆与阳光谈起心事,说远方打工的儿女别误了农事。她问我是谁,打哪来?难回答,塞给她一张百元钞票。
变了,我落难时住过的家乡。那原始古朴的秀美已经不再,处处装饰着似是而非的现代模样。可是这变化,不也是曾经的梦么?猛然神醒,看见了,牛背上的牧童,扎着羊角辫的姑娘。
故乡啊,情怀依旧,魂去来兮,尽在衷肠。
2010.3.23 于韶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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