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对于众生，这是喜庆，是欢乐，是佳节。对于钟成，却是欲忘不能，欲喜还忧。
钟成的案头，一个透亮的玻璃盒子，整齐的排放着五个干透了的山稔子。每年的中秋，钟成都会和女友蓉到东山约会，他俩特别喜欢这里的山稔子，烏油油亮，丰满得闪光。钟成说，它就像蓉的眼睛，少女的胸。
五年前，八月十五的下午，蓉说在老地方东山见面。东山，钟成和蓉，他们太熟悉了。这座怀抱水库葱郁叠嶂的小山，见证了彼此爱情的脚步。春末夏初，满山坡粉红的山稔花，象少女的脸绯红粉白，白里透红。到了七月，成熟的山稔子，满山坡的撒娇，静静的偷听情人的絮语。来到东山，这对情人漫步在山间小径，叙说这里留下的欢愉，畅谈从认识到相知的路程。可是今天，钟成感觉蓉的情绪异样，说话语速很慢，甚至欲说还休，目光闪烁不定，小手轻微颤抖。
“蓉，你是怎么了？”钟成收拢脚步关爱的问。
蓉不答，把目光从远山收回身旁，然后落在一颗山稔子上。她轻轻的摘下山稔子，深情的说：
“成，我们老家也有山稔子，叫岗稔。说是‘七月七乌滴滴，八月八红于血，九月九甜过酒’”
“是吗？我们老家也有，叫桃金娘，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钟成把那颗山稔子放在手心，仔细拨弄那五枚精致的萼片。
“还有传说？一定很动人，我想听。”蓉把游弋的目光定格在钟成的脸上，很想从那里读出动人的故事。
“传说，远古天上有十个太阳，酷热的大地，没有白天黑夜，万物萧条，生灵垂危。勇武的后羿有十枝神箭，他愤怒的挽弓搭箭一口气射下九个太阳，然后对剩下的一个说：你在二十四小时中一半的时间要隐藏起来。于是才有了白天和黑夜，人们才得以休养生息。西王母于是赏给后羿一颗长生不死药。一天，后羿外出，他贪婪狡诈的弟子蓬蒙威逼嫦娥交出不死药，嫦娥无奈的吞下了丈夫交给自己保管的不死药。嫦娥轻飘飘的向月亮飞去，留恋和后羿的恩爱，洒下漫天的热泪，嫦娥的泪在地上长出了山稔树，结出了象眼眸一样晶莹剔透的山稔子。”钟成讲述的传说，在蓉的睫毛上凝结成两颗泪珠。
蓉今天确实有些反常，总是和钟成保持距离，若即若离，欲去还留。重又走完了一趟山间小路，蓉突然停下对钟成说：“成，你的传说千年传唱，可是我们的故事要结束了。”
“你也会编故事吗？”钟成望著心爱的蓉说，心中却浮起一丝不安。
“是真的。”蓉不敢对视那双诚实而又熟悉的眼睛，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钟成使劲摇晃蓉的双肩。
“家族的决定，出国，为了遗产。”蓉的话已经含混不清，声泪俱下。
“难道，难道这么多年的感情，这么多年的经历，我们的爱就比不上出国两个字吗？”钟成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可能啊!
“记住这颗山稔子吧，把我忘了。”说完，蓉挣脱钟成的手，甩头向山下跑去。跌跌撞撞的脚步碰落许多山稔子，飘动的裙裾被荆棘撕破成伤，就像传说中的嫦娥飘远，消失。
钟成记不起在山上的孤独与忧伤，只知道自己是踏着残缺的月色走了几个小时回到住处。他的手心紧紧的保留下那颗山稔子，然后放在书桌的台灯座上，直至风干。
后来钟成找了一个剔透的玻璃盒子，把干透的山稔子和那段情放入其中。每年的八月十五，他都会到东山去，摘一颗山稔子，风干，放入盒子，现在盒子里已经有五颗了。
钟成无法忘记山稔子，更加无法忘记往事。
那年，钟成被派到这新成立的公司当经理，同时被派来的还有会计叫蓉。以前两人并不认识，到了公司就只是上下级关系。钟成发现这位会计总是在看《会计学》，却不做帐。
已经是月底了，叫蓉的会计依然只是看书，没有做会计账的动静。钟成把她叫到办公室责问并告诉说，一定要抓紧时间把会计帐做出来。蓉表现忐忑，说会尽快做的。
一个月过去了，会计账依然没有送到钟成的手上。钟成严肃的批评会计没有完成自己的工作，同时告诉她要向总公司反映这一情况，要求重新派会计来。蓉这才坦白的说：
“我不会做帐。”
“不会？那怎么派你来啊！”钟成感到莫名其妙。
“我原来在大鹏医院做护士，为了调回深圳市内，我说自己是会计。”蓉会计道出了原委。
钟成明白，市内调动当时审核不严，蒙混过关是经常的事。钟成把头埋在双掌里想了很久，知道她一定有关系，不想捅破，也不想惹出是非。把她退回总公司，也许她的折腾也就白费了。于是问她：
“你喜欢做会计吗？”
“喜欢，我在学《会计学》。”蓉会计看出了一点希望。
“好吧，我教你，你要尽快学完《会计学》。”钟成慈悲为怀做出了一个违规的决定，也导出了一段缘。钟成的自信是因了自己也是自学的会计。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蓉会计真的学会了做帐，还进入南方会计学校攻读函授。两年后考取了会计证。四年后考取了会计师证。
生日那天，钟成收到蓉送的礼物，是一套从香港购买的名牌西服，一条蓝色的金利来领带，上面有一张纸条写著：把你打扮成潇洒的男人！这套西服成了钟成的至爱，只有出席重要场合和生日喜庆才会穿戴。有一次在武汉出差，一位朋友愿意出三千元购买他也不为所动，那位朋友不知道，这上面有多少的情感与关爱，多少梦想与追求。
钟成还从蓉那里学会不同颜色的单吊西，搭配质地不同类型不同的裤子，西装里面不能穿有领子的毛衣，衬衣里面不能穿有领子的恤衫，只有穿白色的西裤才能穿白色的袜子皮鞋。也还知道了不能空著肚子喝牛奶，饭后半小时才能吃水果。总之，和蓉在一起钟成懂得了生活的精彩。
深冬的一个夜晚，公司在寂静中亮着一支日光灯，钟成回公司修改年度总结。经过亮灯的财务室推门观看，一个熟悉的身影躺在地上。钟成急忙把昏迷的蓉抱起直接奔向医院。医生说没有大碍，只是劳累过度同时低血糖所致，输液完就可回家。苏醒好后的蓉紧紧的抓住钟成的双手不说一句话。
星期天，在钟成的宿舍，搞卫生的蓉发现很多蚂蚁顺着墙角往上爬，她点燃一卷报纸快意的烧向蚂蚁。没成想掉落的星火烧着了桌面的报纸书籍向床铺蔓延，蓉惊慌失措，啊啊的尖叫手捂著脸。在走廊洗衣的钟成看见这一危险的场景也吓坏了，好在手边正好有一桶洗衣的水。钟成把湿淋淋的衣服抛向火苗，当一桶洗衣水用光后，火熄灭了。蓉扑向机敏的钟成，深深的融入一个男人宽阔的胸怀。
可如今，一切已经成为过去，情怀不再，人走情空。不无优秀的年轻经理，当然有很多关注的目光，投向健康睿智身影的情丝，但是钟成无法忘却那种温馨，刻骨铭心的至爱。五年来，他把所有的精力扑在工作上，煎熬着情劫的悲伤。
今天，又是中秋，这个伤感忌讳而又依依不舍的日子，象往日那样，钟成慢慢的向东山走去。飒飒的秋风挟着山稔子的清香漫山遍野的飘动，秋凉如水，几声孤鸣的虫响。落寞的思绪充斥着空气的忧伤。舒展不开的眉头，道不尽的思量，凝满心阶的音符竟不知不觉为她吟唱。
半山坡，那棵伤心的山稔树旁，一个姑娘的身影，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姿静静婷立。钟成再一次揉着眼睛，没错，是她，几年来牵肠挂肚的心上人，小心的抚摸着山稔子，聚精会神缅怀历久的情伤。
“蓉，是你吗？”钟成小心翼翼的试问眼前的姑娘。
姑娘转过身来，四目相视，两情相对，钟成再也无法节制决堤的感情扑向前，把日夜思念的蓉紧紧的抱在怀里。许久，蓉推开眼前的男人，从包里取出一条金链放在手上，慢慢的伸向钟成：
“对不起，你送的金链当时忘记还你，现在物归原主吧。”
钟成沮丧的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蓉，没有接金链，只是喃喃的说：
“如果你嫁人了，还是你留下吧，就算对那场错误爱恋的纪念。”
“不，我还是一个人生活，是我违背了誓言，我不能要求你等我。”蓉不紧不慢的说。
喜出望外，老天慈悲，几年捂着的情感火山爆发。天空秋高气爽，山野喜气洋洋。钟成把蓉手心的金链再一次细心的带在她的脖子上，然后熊抱着自己的姑娘：
“你知道吗？我不能忘记，我不能没有你，我天天在等着你回来！”
蓉一直低垂的双手随着情感的回归，热烈的相拥，久久，久久。
【1986.4 发表于《深圳青年报》 2011.12.12修改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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