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陪母亲去猪圈喂猪,我总是心慌慌的。
我家的猪圈是一长间泥砖房,分为两截,外面一截用来堆放牛粪猪粪,里面一截才养着三四头猪。而顶上一层,都是用来堆放茅草稻草的。所以只要一打开外面的门,除了难闻的粪味和猪牛呼出的腥臭味外,还让人觉得黑暗阴沉。而我真正害怕的是在猪圈的上一层房梁上,放着一具棺木。暗红的漆色在周围稻草的掩映下格外的显眼,而那方方正正的一头有孤形的边沿和棺盖,很厚重很冷落地正对着猪圈门。除非一直低头倒猪食,否则是不可能看不见的。在那时,我是不敢高声语,甚至连呼吸都想尽量压着的。我怕,总感觉那里是不是正躺着一个人,一不留神他就爬起来顶开棺盖了。母亲倒像什么也看不见,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唠唠叨叨。喂完猪后走出来我总问:“妈,你怕吗?”而母亲总是笑笑:“怕什么,又没装人的。”可是母亲为什么总要让我陪她呢,特别天较黑的时候,母亲一定会叫上我的。
确实,那棺木没装人,那是属于外婆的,是她的“老屋”,是她哪一天要去“那一头”时的“屋子”。
那时外婆应该有60岁了吧,而那棺木早已经准备好了。像村子里所有的老人一样,到了五六十岁,就会吵着让子女们为自己做好棺木备用了。村里阴森森的祠堂里,堆放茅草的破旧房子里,或像我们家的猪圈里,总能看到这些棺木,它们或单或同时排着几口,就那样静静地躺着,无声,无息,默默,等候。
外婆和其他老人坐在一块唠叨时,偶尔讲起生老病死,就总会讲到自己的“老屋”:
“三婆,你的老屋做好了吗?”
“做好了做好了,到时就有得住了。”
“是啊是啊,两眼一闭,睡下去就什么都不知不晓咯。”
……
他们讲着自己的“老屋”就像讲一座新建的房子,我看不到他们的惊惶,反而是有家一样的安宁。在我眼里那么可怕的棺木,因了老人们给于它“老屋”的名字而显得温暖亲切了,那是小小的我不能理解的。
老人们看着自己的“老屋”,会想到自己即将老去死去吗?他们难道不害怕这一天吗?当子子孙孙为他们号啕大哭时,他们却已看不到听不到了,会觉得伤心难过吗?
那些棺木每一次以不可忽视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眼里耳旁时,我总会想着这些问题。
外婆总会在有阳光的白天缓缓走去猪圈,直起她已有些弯曲的背抬头看自己的“老屋”。我体会不到外婆眼里是怎样的神情,但我感觉不到她的惊惧。她像欣赏自己的某一样家什似的有着一丝宽慰和安祥,还有一种归属感,像迷路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家。
我用手扯扯外婆的衣角,我不想呆在这。
外婆低头看我时,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却充满了不舍。
“唉,阿妹你要长快些哦。”外婆总是这样抚摸我的头。
“阿婆,你怕吗?”我问。
“不怕,怕什么呢,人总会有这样一天的。”外婆像是在说着出一次远门。
“哦,那我也会有这么一天吗?”我心慌了一下。
“傻妹,你还小呢,小孩子不讲这个。”外婆嗔怪我。
可我到底知道了,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一天的。我想起了我曾有个弟弟,他才3岁就夭折了,那时的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从外婆这,我才知道弟弟也去了“那一头”。
当然,再清贫的生活里,孩子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丰富多彩的,所以我也并没有怎么去想关于“那一头”的事,我依然在自己的童年里快乐或者悲伤着。
外婆是瑶家人,虽然随女而居,但她依然是穿着瑶家人的黑长衫,戴瑶家人的头帕,耳朵上挂着大大的银耳圈。在村子里,外婆的衣着是特别的。因此,除了和别人相同的“老屋”外,外婆还会一针一线地缝制自己的寿衣,那种黑黑的瑶家衣裤。衣服缝好后,外婆用布片用米浆为自己纳制布鞋。鞋面完工后,外婆还抖着手给鞋头绣上了一个花花绿绿的图案,对称的,很美。那是整套衣服里唯一的亮色。外婆摩挲着那图案说:“唉,眼花了,不如年青时了。”然而她的神情,却像看着自己的嫁妆一样满足。只是那颜色艳得有点刺我的眼。
从那以后,外婆在秋冬季节的暖阳里,总会翻出她的衣裤鞋子,在门口支几条木凳晾晒,连同自己一起晾晒。
看着外婆在阳光下打着瞌睡,我忽然很害怕,害怕外婆真的就这样睡去不醒了,然后躺进了她的“老屋”,再被送葬的人埋入荒郊或者野岭。那么我就没有外婆了,没有外婆给我讲虎姑婆的故事了,没有外婆在傍晚时分拉长声音喊我回家吃饭了。
于是我总要把外婆摇醒在暖和的阳光里。
外婆总说希望我快快长大,可我有个小小的秘密:我不想长那么快,因为我知道了,我长得快时外婆会老得更快的。
然而岁月终是没有按谁的心思走得快或者慢。转眼我上初中了,我比外婆高了。而外婆的背却更弓了,看上去像个独峰骆驼,要努力地伸长脖子努力去抬头才能看到我的脸。那时我总会悲伤起来:外婆真的老了!
93年的某一个阴沉的日子,外婆终是没有了抬头与睁眼的力量。她像一片干枯的叶子,无声无息。她终于穿上了她亲手缝制的衣服鞋子,静静地躺在那口一直放在猪圈里的“老屋”。“老屋”被重新油上了红漆,和外婆鞋头上的刺绣一样鲜艳夺目。外婆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了,但却安祥得如同熟睡的婴孩。恍惚间我以为外婆只是沉沉地睡去了,以致我总想去摇醒她,像在冬日的暖阳里一样。只是,母亲的哀号一声声刀子般刺在我心口。
我终于在新漆和香烛的混合味里失声大哭。
年少的我第一次闻到了一种死亡的气味。
我已经渐渐懂得,生活真的是一个不断得到与失去的过程。在这段路上,我失去了外婆。就像所有人一样,总会在不断地失去或即将失去着,谁也无法改变。而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记着那一起度过的爱与温馨。
外婆过世后的第二年,我们那个村子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灾。半夜三更,大雨倾盆,我扔下课本随着家人和全村的男女老少趟着大腿深的水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地向村子外的山上涌去。我在依稀的水光里看到一些老人在子女的背上被风吹雨打或是颠簸着滚落在冰冷的脏水里,我的心就痛了。然而我还有一点点庆幸:还好外婆没有遇上这个灾难,外婆在“老屋”里应该没有雨打风吹、洪水泛滥。
上到了山上——这里其实是个乱葬岗——大家戴笠披蓑互相挨坐、互相取暖,然后一起等天亮。雷声雨声,村子里洪水咆哮的哗啦声,一些房子轰然倒塌的断裂声,还有这乱葬岗上一些女人和老人的号啕声。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人在自然灾害面前的脆弱。那些平时让人汗毛悚立的乱坟在此刻热闹得像个集市。那些无名的鬼魂也不再可怕了。
“我的老屋啊,要被水冲去了啊——”我听到一个苍老心碎的声音在旁边哭喊。
“听说阿顺婆一开始睡在床上不肯走啊,她说要守着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老屋啊。是她两个孙子硬把她背走的”。有个声音在旁说。
那一场洪水,冲垮了很多人家不太结实的泥瓦房,也冲走了许多老人的“老屋”。我家曾摆放外婆“老屋”的猪圈也倒下了。
后来,村子里也兴起了火葬,渐渐地再看不到那些安静等候主人的“老屋”,再也不会有孩子像当年的我一样害怕“老屋”,不会再有孩子问着自己的爷爷或奶奶“你怕吗”,老人们的话题里也没有了“老屋”的主题了。
只是,当老人们想到自己化成一堆灰烬,就浓缩在一个小坛子或小匣子里时,会有回“老屋”的安宁吗?
06年,我的父亲也去了,他没有自己的“老屋”,就剩下那么一把灰烬,装在一个坛子里,埋在了那片他劳作了一辈子的土地上。一个红砖墓碑,代替他的眼,看春种秋收,看风起云涌。
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老屋”,坦然地面对生死,坦然地走向“那一头”。这些村子里的老人啊,他们才是生命的哲学家!
某一天,我三岁的女儿问我:“妈妈,你会死掉吗?”
我笑笑,然后紧紧拥抱。
生与死,不过是生命之旅上的开始与结束。每个人都需在旅途上努力跋涉,再经历风吹雨打,把最美的景色收入眼底,同时在旅途上学习爱与被爱。即使对于浩渺的宇宙来说,人太过渺小脆弱,但是走过爱过,就会有存在过的痕迹。我们,该好好珍惜!
又是一年清明至,“这一头”和“那一头”,多少相思浓情化雨……
201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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