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面对母亲已经苍老而又慈祥的面容，心理在害怕渴望与儿子交流时面对母亲后儿子感到内疚，即使打个电话去问候，我也纵容老婆去打电话，然后告诉母亲又怎么怎么了……
母亲得了绝症，但母亲自己不知道。
因为，我不愿让一个71岁的老人在忧患中度过最后平静的日子，哪怕这日子越来越近，我也得强忍内心的恐慌，用不敢面对的谎言去安慰我的母亲，唯一的心愿是让母亲在谎言中得到安逸。
去年年底的时候，朋友送了些沙糖桔给我，我拎了两箱过去给母亲尝鲜。母亲与妹妹一起居住，一是帮小妹带孩子，二是放心不下小妹母子的孤单。母亲说，住习惯了，多少有些认识的邻居可以闲聊。
我能读懂母亲的内心世界。母亲是我从韶关带到肇庆来的。2000年时，母亲因高血压引发小脑中风，抢救过来后手脚已大不如从前了。那时我还在广州工作，根本就无法照顾她，直到2001年5月，我被派驻肇庆后才有了接她一起生活的念头。可母亲不愿意来，要住在韶关我原来的房子，并说出了一大堆不来的理由，我明白母亲是在为她女儿着想。她知道，一旦她和她女儿母子分开，我们关照小妹的日子会越来越少。母亲的想法也许是对的，我不可能不管小妹母子，但更不可能不管母亲，让母亲的晚年过得安逸是天下儿子们的报恩之心。
1996年底父亲在家乡过逝后，家乡的堂兄弟们就动员母亲住在家乡养老，我们兄弟不让。不是我们不放心家乡的亲人照看，是我们的工作不允许有更多的时间回乡探亲。母亲的爱，是儿女们永远也回报不了的，守在母亲身边，哪怕每天听母亲永远也唠叨不完的话题，都是一种享受。
母亲知道，她儿子作出的决定，是无法改变的。2002年底，我最终还是把母亲接来肇庆一起过。可刚过完春节，母亲又找借口到了深圳住在我小弟的家。我原计划2007年春节把母亲从深圳接来过春节，但春节前总社派我驻台湾采访一个月，期间恰好是春节。直到当年国庆节前后，母亲才回到肇庆我的家。
今年春节前，我送些年货给母亲。小妹说，母亲有些咳嗽。可母亲说，她怀疑是吃了沙糖桔引起的，不用上医院看。我相信母亲的身体，也不会怀疑母亲会有什么大病，没把她老人家的病放在心里，只叮嘱小妹买点咳嗽药什么的。直到忙完春节团聚后，大约是2月10号，小妹来电话说母亲咳嗽不见好，而且严重了。当晚，我和在医院工作的爱人商量，明天送她去医院检查。那一晚，我仍相信母亲不会有什么大病，最多就是感冒引发咳嗽，不会有大碍。
3月11号一大早，我用车把母亲接到第一人民医院看急诊，医生初诊后说，母亲肺部的声音不对，下午要透视才能确诊。没想到，透视的结果是母亲肺部发现大量积水，需要马上住院治疗。由于医院病床紧张，直到13号上午母亲才进院，当天下午就通过手术排出肺部积水近达2000ML。我不懂医，以为排除肺部积水，母亲的病就会好起来。但医生告诉我，因肺部积水影响了CT质量，需要在排除积水后再通过CT确诊。
医生说，CT结果有两种，一是肺结核、二是肿瘤，并要借助肺部的“活体培养”确诊。我宁愿相信母亲得了肺结核也别得肿瘤。我一边听医生介绍，一边感觉到腿和手已不自如，衣袋里的手机怎么也掏不出来。
我当即就傻了，心理慌得很，憋足了劲问医生，如果是肿瘤，最坏的结果是早期吗？我想起母亲说，她身上肿起了许多“肉瘤”。医生说，身上长肉瘤就表明病情已经开始转移到了淋巴，是晚期的症状。
医院的走廊很静，但我还是担心母亲听到电话内容，对母亲说没什么大病，我到车上去吸烟。就在转身的霎间，母亲在说，要少吸点烟，没好处的。
母亲一直在劝我戒烟很久，但我一直戒不成烟。如果在平时，我可能转身说一句笑话忽悠母亲，但此刻我心里特别的难受，儿子的健康、平安，是她的永远牵挂，而儿子却不得不用谎言来安慰她。那一刻，我装作没听见，急匆匆快速离开母亲的病房直奔医院的停车场。
我让自己冷静，坐在驾驶位上，找出手机给深圳小弟打电话，把母亲最坏的结果告诉他，小弟久久无语。
母亲在怀疑自己的病情，尤其是小弟一家从深圳看赶来的时候，她确信自己病得不轻，于是在想法设法从医生那打听，并让小妹去问。结果，所有的医护人员对母亲“守口如瓶”，让她和她女儿听到的只是“肺炎病”。
母亲说，没生大病就出院，她住院难受。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知道，母亲是在心痛钱。母亲没有工作，年轻的时候是我父亲单位的家属工，靠力气挣钱，因此，母亲特别的节约。平时与母亲聊天时，她总回忆年轻时如何把父亲的工资一分钱掰开二分钱用养活一家六口，而我知道，更多的时候是家里七口人，那时我外婆一直跟着我们过。看见我们如今“大手大脚”的消费，她总是看不惯。
对绝症已是无力回天了，惟一的治疗就是心情。许多朋友告诉我，化疗对老人，而且是一个曾经中风的老人不适应，在没有特效药的情况下，心理治疗是最好的治疗。
我不想用谎言安慰母亲，但却不想看到母亲的失望，更多的时候，我倒希望母亲在谎言下生活得健康。住了16天医院后，我骗母亲说，她的病需要中医调理。于是，从医院出来我把她骗到广州，找事先联系好的名老中医开中药，而对母亲说是“补肺”。
母亲说，中药很苦很难吃。我骗她：苦口良药。然而，在每次回答母亲后，我的心里就堵得慌，但又不得不强笑着说：谁要你病呀，有病就得治。
朋友们说去看我母亲，我谢绝了。因为不想让母亲感到“意外”，从中悟出什么。我知道，农历四月里有母亲的生日，往年经常不记得，最后是她自己说，我才急忙回家和她吃个饭后又忙自己的事了，年复一年，冷冷清清，清清淡淡。
现今想起，做儿子的心酸至极。
我从没为母亲做个生日，今年怎么也得编个理由“骗她”，再把她的亲人找来好好团聚，祝寿冲邪。怎么骗？我现在还没编好。
其实，我已经没有心情在编谎言了，惟一安慰自己的是渴望我的母亲在我的谎言中生活快乐每一天。直到有一天，我会让她的孙女最后一句一句地读着这篇文章，告诉母亲，她儿子的谎言是今天揪心编造的。
妈妈，别把遗憾带走呀！
2009年3月24日
原载2009年4月11日《南方日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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