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金堡读高中的时候,周末他在寒冬的夜里开摩托车去接我回家,他总说靠近点,这样就不会冷。坐在他的后面,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他,我将失去整片天地。
听奶奶说,小时候家里穷,煮一大锅稀粥,姑姑总是喝水,他吃米粒。17岁的时候,他最要好的朋友说不读书了,他也回家跟奶奶说不读了。18岁的时候,他在收音机里听到家电维修的广告,就突发奇想地跟奶奶说他要去学家电维修。收拾了一些衣物,在大家都在种田的时候他毅然走了另一条路。才学了几个月,他就自己组装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并带了回家,这是除了村政府以外,村里第一台电视机。听奶奶说,整村的人都到家里排队,说是想看看电视是啥玩意。从此开始了他与电器的结缘。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他脾气不好。他19岁自己在村里开了一个电器店,22岁娶了妈妈。店里离家有一段距离。他白天在店里,晚上回家吃饭。每次他回家吃饭,一看菜不好,就干脆把整桌菜掀翻了。我那时还小,每次他跟妈妈一吵架,我就用小小的身躯压住饭桌,脸憋得通红。他心情好的时候,回家就会把弟弟抱起来抛得高高的,逗弟弟笑。我从小就跟奶奶睡,跟他不亲。我小时候也是比较倔强,有一次他骑自行车载我,我才6岁,小脚趾头在车轮里搅着,他骑了很长一点时间后,我才哭出声来。
我还记得在老家那条坑坑洼洼的小巷子里,一听到摩托车的声音,弟弟们就会大声嚷着:“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而有一段时间,我是不叫他他,听奶奶说,每次弟弟们说爸爸回来了,我总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并且不叫爸爸。
因为他,我小时候的时光总是美好的。小时候做最多的事是拍照,他的朋友秋南叔叔总来我家串门,他是最爱靓的人,常常让秋南叔叔帮我们拍照。据说,外婆当初是不让妈妈嫁给他的,妈妈嫁过来后,外婆一直没有和我家来往。我3岁的时候跑到外婆门口的井沿边玩,是外婆把我抱回家的。从那以后,才不计前嫌。那时候外公外婆在惠州工作,他总是把我跟弟弟拍的最好看的照片寄给他们。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我8岁的时候,他让我和弟弟在村里的老爷庙旁边举办了小型演唱会,博得了一致好评。家里的音箱音响都是村里最前卫的东西,为此,我的整个小学生涯里也是很红的,每次有歌唱比赛,我都成为主力军而被别人羡慕。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为我举行了生日party,邀请了班里30多个同学。他显得特别高兴,对我的同学开玩笑说:“明年你们再来,我就杀一头猪给你们吃。”
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说要全家人都搬到店里去住。不久,全家人都搬到店里去住,家里本来有8个人,加上他的两个员工,一共就10个人。10个人住终究太拥挤,于是店里就不断扩建,他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就在这个时候,说是店里的那片地要整平,重新建房子,他就在店铺旁边买了一块地,凭着他的人事,新房子不久就建成了,搬到新房子后,一家人相处融洽。住了几年后,他突然心血来潮,说是要盖二楼,但是他手中只有几千块钱。妈妈说这么少钱,还是别盖了。他笑哈哈地说,有五分的钱,就要办十分的事。
越长大,他在我心中越来越是个神。
电器店扩张得越来越大。他本来还在县里开了一个店,因为忙不过来而将店铺给关了。他有一个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现在有钱有势,问他说你要是生活不行,就跟我混。他跟妈妈商量后说,生活得过去就行,做人要有骨气。他从来都是这么倔强的人,保险公司的少玉姐说他人脉那么广,不如到平安保险公司做她的合作伙伴,他才说好,少玉姐就很高兴,说是有他合作,就像捡到宝了。这要考试通过才可以,他那段时间生意都不做了,一心一意在家学习,我那时候在韶关,妈妈打电话说,他每晚都学习到1点多才去睡。他第一次考了57分,第二次考了59分,少玉姐劝诫他说偷偷作弊,他坚决说不,要靠自己的努力。第三次才考了61分。他进保险公司才一个月,业绩马上就转正了。整个潮阳区只有两个经理,而他一进去,大家就一致认为他是未来的经理。
他从来都是大说大笑的人,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左右逢源。二姑是他认的姐姐,才认了半年,她说她家里贫寒,但他从来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二姑每次来家里,他都远远就笑呵呵地说,姐来了。他卖洗衣机给一位老人家的时候,跟妈妈商量说,这老人家看起来也挺可怜的,咱就不收他的钱了吧。他每次开摩托车回家,看到对面的阿姨在那里种菜,总是开玩笑说:“我每天晚上都在帮你看菜呢,防止被人偷。”他走了之后,连邻居几岁的小妹妹都在问:“大明伯伯去哪里了?”因为这样,他的朋友特别多,他没有兄弟,只有姐妹,几个姑姑有什么事,都是他在帮忙,大姑儿子在外面跟人家闹起来了,他找了朋友就把这件事给摆平了。三姑家里比较穷,小学学费比较贵,三个儿子读书都是他去学校帮他们担保。夫妻多年前出了车祸,三姑丈有很多兄弟,没有一个去看望,爸爸在医院照顾了他们一个月,期间他们的三个儿子都到我们家来,都是妈妈在照顾。三姑的儿子辍学了,从14岁开始就跟着他做,他就像待自己的儿子一样手把手地教他维修、做生意。小姑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她老公在外面打工,长期都是他带着她去看病,跑了好多医院。一个阿姨的儿子兔唇,这么乐于助人的他,帮阿姨找人,免费看好了。这么好的人缘,到处都受人欢迎,我读高中的时候,他和妈妈去看我,就去了两次,就和我宿舍的人打成一片,我有段时间皮肤过敏,只能吃米饭和青菜,他每天都给我送去饭菜,有一次送去酸菜和瘦肉,都叫了旁边宿舍的同学去吃,都跟他们说说笑笑的,后来那些同学来我家都说我们不是来找你的,是来找你爸爸喝茶的。大弟的同学也经常来家里坐,和爸爸都说得来,有个同学还除夕夜都在我们家里吃。
他挂在店里的几条格言中,有一条是“孝敬父母,爱护妻子,尊敬儿女”,他也切切实实这样做到了。他的孝顺是最影响我和弟弟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身体力行,他没有兄弟,爷爷奶奶都是在家里养着的,爷爷常常种田,爸爸心疼他,有时候生病,他就特别生气,说我都说不要你去种了。奶奶高血压,一直要吃药,又晕车,他每次带奶奶去量血压,总是百般呵护。他也心疼妈妈,听奶奶说,奶奶看点的时候,他回家问的第一句,总是巧莲回来了么?他从小对我们的教育是我最佩服的,记得小弟读小学的时候,班里发贫困资助金,吃饭的时候我问:“你拿了没?”小弟说没,我们家又不需要靠那点钱过日子。他听了很高兴,说:“好!做人就要这么有骨气。”他都特别疼我们,有次在外面回来,心情不好,让二弟做的事,二弟没做好,他一生气,挥手过去打了二弟一个耳光。回头就后悔了,偷偷跑过去找我说:“我刚才太冲动了,打了二弟后好心疼,你过去帮我安慰一下,跟他道歉一下。”这么可爱的爸爸,是永永远远地去了。
1月3号那天,我12:30在韶关上车准备回家,这是第一次坐卧铺,感觉心里很不舒服。跟以前一样,我上完车第一个就是打电话给他,结果他关机了。我就纳闷,他手机从来不关机的。接着我发了一条信息给他,说是爸爸,我上车了。12:50,弟弟打来电话,问我到哪了,声音里都是紧张。我说我刚上车,怎么了。他说医生说爸爸叫不醒了。我第一反应就是出交通事故了,他身体一向很好的。我说送去医院没有,弟弟说你回来再说。挂完电话,我开始在心里念着,希望爸爸没事。过了一会,豆芽打电话给我,哭着对我说:“你到哪了……不要太难过了……”接着十八碗、妙琪、淑妹、琼英等都打电话或发信息过来安慰。外面下起了雨,我还在想,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事实上,过了三个多月了,我还在想,这不是真的。
我才刚上车,差不多十个钟的车让我怎么熬。我很难说出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可是我的焦虑越来越严重,泽锐打电话说,要不我给你汇个钱过去,打的回家。我说这里怎么打得到的。其实我是害怕,很害怕很害怕。4点多的时候,在惠州停车吃饭,陆续有人打电话安慰我。我慢慢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可是,在前一晚,他还跟我说,如果晚上到潮阳太晚了,就叫他朋友去接我了,他从来都那么守信用,这次怎么就食言了呢?他还说等我回家就跟我说在保险公司里面的趣事呢,怎么就走了……
6点多的时候,法医打电话给我,说要把他的尸体抬走,我不肯,我说等我回家。法医说放久尸体会坏的。我说那你等我大弟回家,跟你一起去。我到棉城的时候已经10点多了,刘楚伟开车接我回家,他本来开摩托车,说我带了行李,去换一下车。我一个人站在路边等刘楚伟,眼泪就哗哗地流。到了这个有他的城市,我才知道,他是永永远远地走了。路边的风很大,在我记忆里一直很温暖的汕头,一下子变冷了。
回到家的那些日子,是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刻。妈妈奶奶夜以继夜地哭,特别是妈妈,夜里一旦我们不知道,就跑到楼下抱着他的衣服哭。有时候是奶奶在店里哭,我和三个弟弟抱着妈妈哭。他是家里的支柱啊,他就这样走了。
汕头每天都下雨,这个汕头的冬天特别冷。奶奶说前几天他还兴高采烈地告诉奶奶,说阿燕过几天就回来了,我回来了,可是爸爸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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