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帮小学同学抽空聚聊。嘻哈谈笑间,儿时的趣事、窘事总会一件件被翻出来,像打开一瓶陈年的老酒,大家都是那品酒之人,深醉其中。在浓香的空气里,我们似穿越了时光的遂道,回到了那个懵懂而又纯真的年代。
我们曾在同一片野地里奔跑打闹,在同一个山岗上摘野果采野花,在同一个校园同一个课室里受过同一个老师的谆谆教导或苦口婆心。我们曾那么近地在同一个空间同一个时间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做着许多相同的事情。而如今,虽不能说天各一方,但也是各分东西。于是我确切地体会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语。童年的“丰盛宴席”却总在时间的流转里变得“杯盆狼藉”。只是,童年的我们还没有懂得什么是依依惜别、离情别绪。散就散了,散了就回家,或奔向下一个路口。我们由童年走向少年再走向青年,而现在,我们都已是三十有余的人了。三十岁之后,还是青年吗?有人说快到中年了。中年!我被这个词吓到了。怎么会是中年呢?如果给我一双翅膀的话我还可以飞翔,如果给我一个草原的话我还能忘情地奔跑。所以我总对自己说,我们还年青。那个童年不就在昨天吗?那些拖着鼻涕的光着脚丫吵了好好了闹的孩子,不正是我们吗?
二三十年的光阴岁月,就这样过去了,我们都从时间老人的手中拿取到了什么?我总是想不明白“生活”这两个字,所以就忘了去想。当我想起,我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迷茫。我打量着每一个同学,那些曾陪我一起走过一段岁月的孩子,现在大多已结婚生子为人父为人母。我们都已是男人和女人。岁月的痕迹,不轻不重,可是依然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有些眼眸不再清澈如水,有些笑容难再率真不拘。我们在不同的生活里,却有了相同的悲喜:来自生活的重量,来自家人孩子的束缚,来自亲情、友情、爱情的喜乐。不经意间那一声沉沉的叹息,让我们在时光的遂道里忽地穿越回当下。那眼角或深或浅的皱纹,冷酷地守卫着我们心灵的窗口,倔强地提醒我们曾经得到的与失去的时光。
但很奇怪的是,明明已经过了被称作男孩女孩的年龄,但大家在一起聊天谈笑时,总习惯地说“你们这些男孩、你们这些女孩”,似乎唯有这样,我们那些远去的时光,才能短暂而真切地还原;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体验那些纯真岁月里不能忘怀的过往。当某个同学很不适时地打断 “还男孩女孩呢,男人女人了”,我的心总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伤感。男孩女孩的称呼,是多么美妙的旋律啊,为什么不能更长久一些呢?然而细想,不就是一个称呼吗,已用到了我们孩子们的身上,不也很好吗?
我很突然地又想到了另两个男同学。十几岁的他们还来不及被人称作“男人”,就永远把生命定格在了“男孩”这一称呼上。不想追及他们离世的原因,只是遗憾他们再没有机会拥有一个爱人,一个或两个孩子,再没有机会体验人间的冷暖和悲喜,没有机会和家人相扶相持风雨同舟,只留下双亲在伤痛中迅速白了黑发老了容颜。
生命很脆弱,活着就是一种幸福。不再是青春年少的岁月又如何呢,我们还有幼小如当年的我们一样的孩子值得我们去拥有和期待。
我们还有机会偶尔坐在一起回想当年,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看着那个当年让我恨得咬牙的“小魔头”,现在成熟稳重地和大家聊着不同的话题,甚至还显得彬彬有礼,我就有点恍惚:那个真的是他吗?是那个让我哭过无数次的“坏孩子”吗?
记得第一天乐滋滋地背着哥哥们用过的旧书包去上学前班,不知怎么的一下课老师刚走,那个身形并不比我高大的“小魔头”就把一把苍耳子擦在我的头发上面。那些带刺的东西缠在头发上,越扯越乱,越乱越不能扯下,最后我的小脑袋几乎成了一个个乱蓬蓬的刺包。那个“小魔头”看着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直在旁边拍手起哄。第一天的上学经历,以我哭着回家然后头发几乎被母亲剪成光头告终。上学原来是如此的可怕,带刺的苍耳是如此的可怕。
苍耳,野地里随处可见,平凡地开花结果,然后果实上满满的刺渐渐地坚硬刺人。人畜走过,它们总会倔强地粘在皮毛上、衣裤上,然后哪里落下哪里成长。然而,当它们纠缠在我的头发上时,它们就变得可怕了。
只是我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小魔头”只欺负我,而不是其他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这只是恐惧的开端而已。以“小魔头”为主的几个调皮男生每天总是变着花样欺负我。往我书包或柜筒里放令人毛骨悚然的毛毛虫或四脚蛇、扯我的头发、用水彩笔在我的衣服上画画、放学了堵在教室门口让我把新铅笔或新本子给他们、放学路上用小石子在后面追着我跑……看着我哭,似乎是他们最好的娱乐。胆小怕事的我不敢向老师告状,只能常常哭着回家。对于软弱的我,上学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啊。于是我曾试过装病不上学。可是我却又如此喜欢老师给我们讲的故事,如此喜欢书本里那个奇妙的世界。我在这种痛苦矛盾中一直坚持到二年级。在那时老师的眼里,我真是一块学习的料,虽然害羞胆小,成绩却总是那么拔尖。只是老师不知道我面对那些“坏男孩”时是多么的无助害怕。
我真羡慕那些泼辣的女生啊,没人敢欺负她们,她们每天都可以开心快乐地上学放学。于是我暗下决心,我也要变得凶恶一些!终于有一天,当“小魔头”再次把点燃的火柴伸向我的辫子时,我不知哪来的勇气,闭上眼睛大声哭叫着挥舞拳头一气乱敲,似要把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敲打出去。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小魔头”的鼻血已流花了衣服。我被自己吓住了,“小魔头”也被我吓住了。从那以后,小魔头竟真的不敢再轻易地欺负我了。我也成了一枚带刺的苍耳,用扎人的刺保护自己。
原来,人真的不能太软弱。那一年我懂得了一点。
等到三年级的时候,大家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男同学不再欺负女同学。而像我这种成绩不错,老师又喜欢的乖孩子,男同学甚至对我有了畏敬之心。那时候,才觉得上学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
当年的“小魔头”现端端地坐在我的面前,我笑问:“为什么当年老欺负我?”他似脸红:“呵呵,可能看你太老实了吧。不过你的那一拳可不轻啊。”然后大家相视一笑。
曾经的“辩论家”变得安静了,曾经的“闷葫芦”却变得海阔天空了,曾经的“空想家”依然做着绮丽的梦,曾经的“实干家”依然埋头苦干……变或者不变,都写在那张曾经稚嫩过后多少有些痕迹的脸上。
童年时的面容没有岁月的痕迹,没有风雨沧桑后疲惫的叹息。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个性,在那片杂草地上、在那间简陋的乡村小学里肆意张扬,或哭或笑,像一枚枚带刺的苍耳。
长大后的岁月,风风雨雨,冷暖自知。总觉得很多时候我们也在学着苍耳,用刺把自己武装,以便让自己看起来强大一些。因为生命里总有些东西很沉重,比如生活,比如情感。当然,也会有另一些东西让我们变得真正的强大和勇敢,比如希望,比如亲情、友情、爱情……
聊想当年,不是苍老得需要回忆,而是为了更满怀期待地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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