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白天的太阳太过明亮,以至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白色连衣裙上的紫色大花的纹路。他牵着她的手,慢悠悠地走在夏日的大道上,有种梦幻的感觉,正如路边白色的花在阳光照射下炫出的梦幻般。他的轮廓没有从前素描一样的阴暗,在与我相隔的那条公路上笑得很灿烂。我于是觉得他变回自己了,一个阳光的男孩。我没马上叫他,生怕打破这夏日美好的景致。
我有两个弟弟,大的叫大弟,小的为二弟。二弟的性格温顺善良,不用我们过分的担心,相反,大弟的性格较奇怪。小时候,他很爱笑,笑得一塌糊涂,见到什么都会笑,就连见到路边开花的树,也会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性格也跟着慢慢地改变。大弟胆子小,不怎么爱说话,而且经常说出的话都会被同龄的伙伴取笑,逐渐地,他就不爱出声了。在成长的过程中,形成了他冷漠阴郁的性格。
上了初中,这种性格仍是没改变,反而,增添了几分背叛。我怀疑过像他这样的人能不能交到朋友,可惜我不是和他同一间学校,无法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我上学的路刚好和他去学校的路呈反方向,每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总能看到他独自走回家,让人感到很孤独的样子。望着他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悲伤。
在长满潮湿的绿意的春天里,我载着他去上学,我问他:“你有朋友吗?”他坐在后座,没吭声,只一味地望着路边涮涮而下的树叶。一路上,我找过很多话题和他聊,但他回答很少,似乎不愿和我聊天。到校门口时,他一声不吭地跳了下去,径直地走向教学楼那边,头也没回。我叹了口气,然后望着天,接着也离开了。
其实,我一直都想走进他的心里去,可他仿佛很拒绝。
通常在周末,他总喜欢自己呆在房间里听音乐,不会去找同学玩,也没有同学来找他玩。待升到初二时,情况却有了稍微的变化。那是开学的第二个周末,有位胖胖的男孩子来找他。我问那个男孩:你是赖钦明的朋友吗。他说是的,来找他玩。我感到惊讶,没想到他居然能认识到朋友。后来了解到,他叫魏志雄,是大弟的同卓。魏志雄的性格很开朗,爱笑。我经常在客厅里听到从大弟房间里传出他爽朗的笑声,偶尔也有大弟轻微的笑声。他们都爱画漫画,经常买一大沓的画纸来画漫画。魏志雄的性格跟大弟很不同,我希望他那种爽朗的性格能改变大弟阴郁的性格。而且他本人也是个健谈的人,能和我说很多的话,说话时手脚间的动作的幅度很大,很夸张,可是我挺喜欢他,他是能够带给人欢乐的人。自从大弟认识他之后,笑容多了很多。或许,快乐是会传染的,悲伤也可以分享。我以为他俩会一直成为朋友,即使初中毕业后也会是很好的朋友。
但令我想不到的是,没到初中毕业,魏志雄就死了。原来他一直都瞒着我他身患绝症的事。也许他不想我和大弟伤心吧,或者,他不愿向别人透露他自己的病情。魏志雄的家在我上学经过的小巷里。小巷是由青砖铺就而成的,一到春天,氤氲的水汽就和路边的白玉兰花香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凝重的粘稠的味道。那天,天并没有亮,巷子里发出一阵凄惨的叫声,那叫声充满了绝望,绝望得让人感到世界末日的到来。不久,救护车就来到巷子里,停放在魏志雄的屋子前。我那天感到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什么灾难要降临。当我看到魏志雄的尸体时,我就知道这灾难是什么了。他的尸体用白色的布紧紧地裹住,显得很臃肿,僵硬的身体如竹竿横在白帆布上,毫无生机的手半垂在空中,让人觉得恐怖。清晨的风轻轻地吹起,吹落的白玉兰花瓣刚好落在盖着他的白布上,宁静而安详的躺在上面。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泻下缕缕的光线,人群也开始散去,救护车接着离开。巷子意外地显得十分冷清,没有平日的喧闹和拥挤。
魏志雄的死给了我很大的触动,除了悲伤之外,更多的,我感到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那种失落在心灵慢慢地凝聚,弱小的心灵无法承载,缺了个口,让风肆意的搜刮着,然后有一种痛的感觉。而比我更悲伤更失落的莫过于大弟。自魏志雄死后,大弟的话语更少,整个人变得更加阴沉。他常去魏志雄屋前的那个小院子里,院子有水泥墙围起,四周攀滕着一些植物,以瓜果类为多。魏志雄的家人在他逝去之后就搬离了这里,由于死过人,一直都没人敢买这间屋,所以它被搁弃着,包括这个院子。院子里,木竿子横放在东墙里,装满雨水的瓷缸漂浮着无数细小的生物体,散发出尸体般的腐味,围墙上长满灰黑色的苔衣,摸上去有种恶心的感觉。大弟常常坐在丝瓜攀藤形成的浓荫下,呆呆地望着院子的四周,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他太晚没回来,我便来这里找他。他依旧会坐在绿叶藤架下,没有焦距的望着黑黑的天空。
他听到声响,便回过头看了看我,手指拿着一条红绳,反复地摆弄着。“拿着它干什么?”
我问他。他没回答我,仍是摆弄着红绳。“你说,生命怎么就这么脆弱的?”他问我,用一把很低沉的声音。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了句:“那,生命本来就是脆弱。”他略为惊讶,扩大的眼瞳茫然地望着我,我顿时慌张失措。“那我该用怎样的方式生活,才能使脆弱的生命跨过一个时间的长河。”我无语,静静地陪着他坐在绿意下。在夕阳消失前的一刻,我看见有一条晶莹的泪线从大弟弯弯轮廓上悄然流下,带着悲哀的气息滴落在水泥地上。
虽然我一直都想很想了解大弟,走进他的心,但说真的,我并没有真正努力去了解他,在这一点上,我感到很惭愧。
大弟在初三毕业后就没有读书,他坚持不读,父母也耐他不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或许学校是个带给他痛苦的地方。
毕业后,父母并没有要他出去工作,他们都认为大弟太小了。于是,在家上网玩游戏成了大弟的正务。待我上了高中,父亲把送进职业培训中心,由于大弟住宿,我也住校,我们很少见到面。
或许是很少见面的缘故,我们之间的感情逐渐变得陌生。那种陌生的感觉,我说不出口,就好像在街上遇到一个很熟悉的朋友,但莫名其妙的,说不出他的名字,直到他消失的时候,会有种揪心的感觉。母亲买给他一部手机后,我便常和他联系,不过他通常是很冷淡回复我而已。在遭遇到冷淡的态度后,我对他的热情似乎也慢慢地冰封起来。慢慢地,我觉得大弟的心已锁上了一把锁。这种心灵上的封锁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效应,就是当别人走不进你的心的同时,你也走不出自己的阴影。因此,大弟他活在痛苦中。
在魏志雄死后,越发感到寂寞的他,唯有把自己所得更紧才有安全感。这样才可以不让人碰触他心底上的创伤,因为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伤口赤裸裸地曝晒在现实之中。
母亲打电给我的时候,我刚好上课。课后我打回给她,她就叫我快点回家,家里出了点事。在母亲急促的声音里我隐隐感到不安。
家里来了些警察,跟母亲他们聊了几句便离开。待我走到家门口时,便和他们迎上。随即,我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父亲打了大弟一巴,红红的手掌烙印在大弟脸上。大弟没有哭也没有反抗,只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细长的胳膊重重地撞了我一下,我还没有下意识地拉住他不让他走的时候,他已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望着母亲,她凌乱的发间透露出一种疲惫的气息,流出的泪水落在脚边的白色的碎片上。这些破碎的瓷片不折不扣地向我暗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吵闹。父亲生气地把房门关上,空气中传达着因愤怒而引起的震动。我走到母亲跟前,弯下身来仔细地收拾散乱的碎片,却不慎地被碎片的尖角刺到。划破的伤口,留出了许多血,染红了瓷片,我看不清那片红,因为我的视线被模糊了。
原来,大弟在半夜的后巷里,参与了一场群殴。在这场群殴中,有十几人受伤,其中有两个还是由大弟重重打伤的。因为他是未成年,所以经过父母保释便可以放出来。而当父母把他带回家后便发生了我所看到的一幕。大弟那一走之后就消失几天,我发短信给他,问他为什要做这些事。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在职业培训中心发生了什么事。我脑中充满了疑问。夜里,我光着脚走在地板上,凉丝丝的感觉很舒服。银寒色的月光柔柔地穿过窗,射在房里,时光在月光中静静地流淌,一切显得很静谧。而在这静谧的夜里,大弟身在何方?在干什么呢?
在他消失的日子里,我收拾房间时,突然找出了小时候我们在公园买的风筝。陈旧的风筝用透明塑料胶完好地包裹着放在抽屉底部,用蜡黄的颜料画出的蓝色鹰眼在时光中褪成难看的黄,发出一种久远的味道。我记得那时我们都很小,一起手牵着手在草地上奔跑着放风筝。五彩的风筝衬着蓝蓝的天,勾勒出一幅色彩鲜明的画面。但是现在,现在我们有可能回到像小时候,一起手牵着手放风筝吗?我抚摸着风筝,把它捧在手心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把手机打开,继续给大弟发短信。可是大多都好像是石沉大海没有回声。然而,电磁波的震动还是刺激了我的神经。
“大弟,你在哪里?”我着急地问。
他没回答。“喂,你应一下我好吗?你到底去哪里了?”我带着急促的声音问他依然是没回答。过了不知多久,他挂了线。我再次陷入失望之中。这一夜他还是没有回来。
我不知过了多少天,当我望着路边落叶无精打采地飘落着的时候,大弟发给我一条彩信。我感到很惊喜。彩信的画面定格在瓦屋上的晴空,里面的木棉树枝像极老人枯干的手,显出岁月的沧桑,它似乎拼了全身的力,极力想攀到远方的天边。
我给他一条短信:你在哪里?
你猜。他回我。
画面是一个能看到木棉的瓦屋顶,我想了良久,而当我抬头望着天的时候,看到有着红霞般的颜色的木棉树时,我猜到他在哪个地方了。
那棵木棉树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和大弟去那里捡木棉,然后拿回家晒干煲汤喝。而在木棉树旁边有两三间荒弃的瓦屋,瓦房顶灰土色的瓦片随着年岁的流逝,长满了潮湿的苔草,慢慢地诉说它的寂寞和苍老。我来到木棉树下,站在瓦房破败的门前,着急地寻找他的身影。
“姐。”我突然听到从头顶传来的声音,于是,我往上看,大弟他正坐在屋顶上朝我打招呼。
我沿着他所指的路径也迅速地爬上了屋顶。接着,我倆在夕阳下肩并肩地坐着,一脸沉默。
“大弟,”我温和地划破寂静,“这些天你都去哪了。”
“散心去了。”
“那到底去哪里了。”
“朋友家。”
“为什么会和人家打架。”
他没应我,只是低着头去玩弄自己的食指。我这时才发现,它食指上有几条伤痕。
“这是怎么回事。”我连忙捉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掌细细翻开,仔细地抚摸着上边的伤痕。
“没事。”他轻声答道,“这些都是我自己弄伤的。”
我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曾经想过自杀,想离开这个世界,我很讨厌它,但我没有勇气。”他淡淡地笑出声。我感到心惊。我发觉自己真的不了解他,一直都没想过他居然会有这种想法,一直都不知道原来他曾经如此的厌世,一直都没发觉他的空虚。“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在那场殴打中死去,但死不了。”他又补充说道。我听着听着,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因为悔恨,也因为大弟的行为让我伤心。看见我的泪,他顿时慌张起来,忙着用衣服搽拭我的泪水。
“对不起,我觉我真的对不起你,一直都没有做好姐姐的本分,一直都……”
他听了,慢慢地放下手来,眼眶突然湿润起来。“不是这样的……”他哽咽着说,“姐,不要这样,你对我很好,真的……”
夕阳的光线很柔和,轻轻地撒在长满青苔的屋顶上,呈现出一片宁静的温馨。我也用手拂拭着他的泪,我一边抹着他的泪他一边笑,他的笑容很纯洁,竟让我愣了下。
“姐。”他笑着,轻轻地拥抱了我。我也接着笑了起来。
“好了。我们回家吧。”我小心地拍打着他的背。
那一个黄昏,我和大弟牵着手走在充满浓荫的小道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久违的气息。我笑了,他也笑了,我们很开心。
以后的一段日子,父亲为他申请到一份交通协警的工作,他也安安份份地干了起来,人也开朗了许多,能经常笑。不过,后来他跟我说他想去香港学画漫画。然后,他存了足够的钱之后,就把工作辞掉了,准备去香港。父母也没什意见,只是叫他踏踏实实地去学,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请病假回来看病。第二天早上起来,感觉身体好了很多就打算回校上课。出门时,刚好遇上大弟。我跟他说,我好了很多,打算回校了。他说,我送你。
也许是清早,街道的行人很少。一阵风吹过,卷起路边枯落的黄叶,我搓搓手。他看见我搓手就问我是不是觉得冷。我点了点头说,是有点的。“那你等我一下。”说完,朝面包店走去。回来时,手里拿着面包和牛奶。他说,姐,握住它,感觉好些。牛奶是温热过的,放在手心有种暖暖的感觉。然后,他牵着我的手,我们静静地走在大街上,我忽然想起那天我们在山坡上一起牵手回家的情景,跟现在很相似。他的手比我宽厚,整整地裹住了我的手,那一瞬,我才发觉原来他已成长了许多。和他走在街上,有种安稳的感觉。
我觉得情感经过长久理智的熏陶,像是地底潜流中滴滴渗出的精华,变得成熟而深刻。亲情也一样,它是不死的,它只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日久弥香。
去香港后不久,他给我寄回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背景是一片纯色的蓝,蓝得很透彻,有海洋般的气息,很美!
然而到了今天,我们竟然会在一条陌生的街上相逢。我趁着他不注意时,用手机拍了他一张相片。相片中,他牵着穿着白色裙子女孩的手,笑得很灿烂,身后则是一片蓝得有海洋气息的天空。
“很美啊!今天天气真不错。”我笑着朝在马路对面的大弟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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