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人一熟了,便没大没小了起来。什么年龄、资历、地位、学识等等差异,全被那熟字所包含的六个小黑点省略了去。不错,著名诗人韦丘的名字确实曾经如雷贯耳过。韶关五月诗社刚成立那阵.年轻的诗人们谁不对韦丘的到来感到诚惶诚恐?在宾馆里,有的人刚说了一句话,就发觉有大半句说得不够妥当,于是恨不得钻进红丝绒地毯里去。然而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如今你看,除了一声“韦伯”还略带敬意之外,其余的便全是平起平坐的事儿了。原本是拿着诗来请韦伯指点的,但却可以因圈去了一个字而真家伙争论起来。那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仿佛被扣除了半个月的奖金。
然而韦伯还是要来,每年都来几次,每次不下于十天半月。为了粤北诗群的崛起,为了广东诗歌的发展,他亲手填平了所有的鸿沟,以他的经验和智慧,来粤北播撒诗的种子;以他不老的诗心,来与我们作没大没小的碰撞。而且,从哪一年起?他不再住酒楼宾馆了,却把几身替换衣裳往我书房里一放,说:“我就住这儿。”
我这儿倒也通风,如果冬天不嫌凉的话。而且透光,白天写字还真的不用开灯管。一张单人床是我自己亲手做的,虽说有点吱吱作响,但绝与鼠害无关。好在床是用来摆平了身子休息的,不是用来斗牛跑马,所以韦伯睡在上面,也从没听说垮下来过。只是我向来不善接待客人,招呼打过之后,便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了。四肢倒也健全,但关键时刻总也派不上用场。幸而韦伯要比我年纪大些,相去三十多岁的人毕竟见多识广,所以许多事情他还自理得来。
我以为我是够马虎的了,经常做菜不是太咸就是忘了放盐。殊不知韦伯比我还能将就,汤咸了兑水,菜淡了加酱油。有时我下班回来,韦伯居然把饭莱做停当了。碰上有剩饭剩菜什么的,一锅“饭菜粥”也能对付一餐。这种“饭菜粥”吃是蛮好吃,可就是容易让人吃出一种愁滋味来。过粮食荒的那些年,母亲常晒一些饭干米,就时不时地给我煮—餐类似这样的“饭菜粥”。真看不出,堂堂省作协副主席也精通这一食谱。然而韦伯却说;“也就在那个‘三年困难’时期,我们全家共240元生活费,到月底接不上了,只好请老保姆先垫出来。什么穷日子没对付过?”
此外,我还见韦伯动作十分熟练地扫地、洗衣服和侍弄家务,八成他也蹲过干校牛棚。据说那地方是座大熔炉,特别能锻炼人。所以,有韦伯在家,我上班出门就更放心了。倒是当他每次离开的时候,我反而要觉得诸多的不便。1993年10月8日南岭瑶族盘王节,我们陪韦伯前往乳源采风,原定当晚就赶回来的,但后来我们又因事住了下来,只让韦伯一人搭便车回韶关去。我妻子上夜班,家里只留下个七岁的儿子。但一想到韦伯已经回去了,我便也高枕无忧地在乳源住了一宿。这一宿全由韦伯在家充当保姆,第二天还得服侍那公子哥儿起床、穿戴、梳洗、吃早点和上学去。正宗爷爷呢,也还未必有这么周到细致的。
平常人家的饮食起居都是缺什么添什么,所以用什么就有什么。而我的居家生活却坚持一条原则:缺什么就不用什么。自从韦伯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渐渐地我发觉,盆碟碗筷齐了,铁木砧板有了,就连洗锅布也换成了金属丝的。我家那间厕所的水龙头装得比人头还高,而且长期以来叙述着一个《水滴石穿》的故事,以至蹲在那包厢里常使人感受到丝丝凉意。也是韦伯给装上了一截塑料套管,这才排除了那旷日持久的“后顾之忧”,并在冲水时能及时纠正一种错误导向。“现在什么都不缺了,”我笑着对韦伯说,“你下次来是不是打算给我们装部电话?”
韦伯住我们家,宾主之间腾出一片开阔的阳光地带。没有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没有粘粘糊糊的假殷勤。我不管他,他也不管我,各干各的事去,大家都忙啊!然而我不明白,每次他住下来,总见他忙进忙出,书房里更是人来人往,经常一聊就是大半夜,都是些向他讨教诗艺和人生经验的人。而当这些人总算一个个作鸟兽散,他也困顿地关灯就寝了,从没见他伏案写作或挑灯夜战过。但他的诗歌和散文新作,却又总是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终于有一天我发觉,他是实行的黎明写作制,而腹稿是头天晚上入睡前就打好的。当我们全家醒来,他的新作已经完成了,连同他煮好的开水和早餐,一并儿热气腾腾的。
韦伯的客随主便,还表现在他的随传随到。无论他住多久,都有排不下的日程表。无论谁听说韦伯来了,都想借他那支大笔用一下。而韦伯总是有求必应,从不推辞。也则是熟人熟事,才省却了诸多的礼仪。经常是车停在楼下,人也懒得上来了,只破着嗓子朝我四楼喊一声:“韦伯,走!”便见韦伯闻声而动,迅即下楼。这与他当年的被揪去批斗不知有没有相似之处,但被传讯的人我是曾经看到过的,那情形极像。
而且,别以为被人请去的都是好吃好住,也曾有过秀才落难的记录。有一回下到乡镇住办公室,半夜冷醒来,才发觉几个窗户都缺了玻璃。看看墙上挂满了飘动的奖旗,于是各人取下一面来挡在窗前,这才总算熬到天亮。起来一看,几个人不禁笑了起来。原来昨晚他们“得”的全是体育奖项:老诗人韦丘得了个第一名:青年诗人桂汉标名列第二;县文联主席夺得个优胜奖。
尽管粤北目前还是个穷山区,能拿得出来招待老诗人的只有一番诚意而已,但韦伯还是照样每年几度到粤北来。这里有他烽火年代留下的脚印,粤北的山山水水时刻牵动着这颗老游击队员的心。于是粤北稍有一点发展变化,甚至于多了一条《纸风船》,他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而且非得要张扬出去才心里痛快。多年来他为促进粤北的经济发展写下了大量的散文和诗篇。而相形之下作为粤北之子和他的弟子的我们,却只能是惭愧得无地自容!
韦伯是五月诗社的“祖师爷”,他对粤北诗群的关注和偏爱是显而易见的。二十多年来韶关涌现了大批的诗人作家,仅五月诗社就占了五名中国作协会员、几十名省作协会员。获奖作品几乎年年都在省内外一如远天滚雷般沉沉灌耳。这一切都预示着韶关将有个叫得响的明天。而这一切,又都与韦伯的悉心栽培分不开。
然而韦伯并不以“祖师爷”自居。他来到粤北,无论任何时候,无论进了谁家,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客人,一个随便你怎么招呼都行的客人。
(写于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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