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文联三楼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年轻的诗人们挨个儿坐得比幼儿园的娃娃们还乖巧。往日的俏皮话和热烈气氛暂都收藏了,而换之以严肃认真甚或过分庄重的神色适应环境。据说,一个人成熟与否就看他在长者面前能否正经得起来。
是的,今晚的气氛有点紧张,就因为在我们中间掺进了三对花甲老人。说花甲,那还是为的想拉个平均数。事实上,我们的年龄甚至还不如他们的婚龄长。他们中有两对在广州刚庆祝完他们的结婚四十一周年纪念日,便双双对对地到韶关来作粤北之行了。而我们将来即便能活到这份上,也不知还有没有这雅兴跑出去看风光。然而他们的看风光却还别有一番情趣,早远远超出了旅游玩耍的意义范畴。抗战期间,这三对夫妇曾转战粤北,或做地下党员,或做宣传工作,于韶关、始兴、南雄一带,打过游击来的。如今旧地重游,老战士回到老区,那寻踪觅迹,那感慨颇多,那意趣盎然,那诗兴勃发,自不是我等晚辈所能领略的了。
从始兴、南雄回到韶关,六位游击队员下榻在商业大厦。正想美美睡上一觉以解几天来的旅途劳顿,却因韦丘突然想起今晚是五月诗社的例会学习日,便执意要将其余五位拉了来,说是也来认识一下他的这些忘年之交。
韦丘,原东江纵队粤北支队游击队员,退居二线前系作协广东分会副主席。五月诗社成立八年多来,韦伯每年总要来韶关看望我们几次。如今眼看出了十一位省级诗人、作家,他越发关照得周到备至了。他说他的晚年就用来铺路搭人梯,而我们尽可以踏着他的肩膀去攻城墙。但看来写诗这活儿比不得夺城拔寨,八年抗战能打败日本鬼子,而缪斯的殿堂却还离我们遥隔九重天。
最初的见面有点艰难,招呼老人如同招呼天外来客,恭敬而且陌生。坐下之后自不然形成一种谈判局面——我们会谈得拢吗?而茶几上那几只很容易酸出尿的桔子,又更使我们深感寒碜和惭愧。不过有一点我们还是来兴趣的,能跟着老前辈们顺着时间隧道追溯到战争年代去,感受一下炮火与硝烟,不也是挺有意思的吗?可我们的社长桂汉标却偏偏要说:“今晚的学习就改为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一说到革命传统教育大家又严肃起来了,这严肃仿如一俟学习完毕就将投入战斗。
幸而革命传统教育也不乏生动精彩的形式和内容,且并不要求我们一定要坐个挺胸收腹才行。
“你们现在的情况好多啦,文化水平高,学习环境好。”原两广纵队文工团副团长、东纵东流剧团团长谭军的首席发言说得我们有点晕乎乎。比较起他们最高文化水平的也还没达到初中毕业,而我们大多数人则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大专文凭,这优越感是很容易从每个人的脸上读出来的。不过我们很快就汗颜了。
——游波,72岁,原广州市话剧团副团长;夫人乔毅,70岁,原广东省话剧院院长、戏剧家协会广东分会副主席。
——谭军,67岁,原珠影文学部主任;妻子华英64岁,原珠影演员剧团团长。
——韦丘,68岁,原作协广东分会副主席;老伴李昭,67岁,原广东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主任、广东岭南美术出版社副社长。
这些老前辈文化水平不高,却一个个成了著名诗人、作家、戏剧艺术家和编辑出版家。而号称自学成才的我们,却甚至连写首诗也还往往拿不准成数。想来真是值得一哭。
然而谭老前辈却安慰我们说:“只要肯努力,相信将来会有人拿全国大奖,甚至拿诺贝尔奖。”
谁知刚说到诺贝尔奖,女游击队员李昭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今年的诺贝尔奖已经给游波拿去啦!”
游波,享受老红军的待遇,原七战区政治大队二中队的地下党员、支部书记。只因前天在南雄游钟鼓岩时,他的右脑门与钟乳石发生了历史性的碰撞。游老前辈当时竟喃喃自语:“我这花岗岩碰着了钟鼓岩。”至今还留有伤痕如戈尔巴乔夫的胎记。而戈氏正是在这一年10月15日拿的诺贝尔和平奖。
这一来把我们全逗乐了,竟莫名其妙地鼓起掌来,还要他“游尔巴乔夫”唱支歌听听。
天晓得游老红军是打仗不怕死,用脑袋碰石头不怕疼,还怕在这里唱支歌吗?只一曲《白毛女》中赵大叔的《过年》,直唱得凄凄惶惶、寒风四起。
这时,宣传鼓动家华英站出来了,她说:“本小姐愿意主持今天的联欢晚会。”华英之所以自称为小姐,就因为她在三位老大姐中最为年轻。而在她出色的主持下,晚会果然进行得非常顺利。
红军家属乔毅唱了一段解放战争时期的歌剧《不要杀他》,充分反映了当时的军民骨肉情。
而谭军当唱完一段歌剧《血泪仇》之后,还要再来一个他的拿手好戏《白毛女》中的杨白劳唱段。
唯独轮到李昭的时候,却是说了一个流传笑话《始兴佬买鞋》以代替节目。这位新中国第一代女编辑、出版家极富幽默感,笑话、笑料俯拾即是,一路上就她笑得最多。甚至在南雄参观恐龙博物馆时,她也发现了谭军、华英和韦丘的脑袋属长型恐龙蛋,而游波、乔毅和她自己的脑袋则属圆型蛋。总之,趁大家正为这六颗不同型状的脑袋笑得快接不上气的时候,她的节目竟混过关了。
这时,只听得华小姐有请韦伯并强调说:“韦伯不仅是五月诗社的祖师爷,也是我华英学习写诗的祖师爷。另外,诸位有所不知,韦伯还是我终生难忘的救命恩人呢!”
这祖师爷原是我们五月诗社私下里称呼的,对外并不曾公开发表。韦伯其实只比华英大四岁,称个师兄妹也就过得去了,这祖师爷也是随口喊得的?不过,既称救命恩人,这里头想必会有什么故事。于是大家顿时雀静了下来。
原来,1945年,东纵粤北支队开进始兴后,与风度游击大队会合一起,展开了北山的游击战争。就在那年的中秋之夜,游击队员们踏着月色,穿越北山,由风度人华英担任向导,神出鬼没地出入于丛林之中。当时华英心里充满着胜利的喜悦,却不留神一脚踏空,竟跌进一个深坑里去,随即还盖下许多泥土和茅草来。“完了,革命成功了。”华英心里想。正在绝望之际,韦丘大步走过来了,只伸下一把雨伞,便将她勾了上来。如此历险,说来却轻松而且风趣。革命者的情怀,我们由此可见一斑。
日落西山满天霞
对面山上来了一个俏冤家
眉儿弯弯
眼儿大大
头上插了一朵小茶花……
要打鬼子可就顾不了她
韦伯唱歌向来稳稳当当且中气十足,天晓得他今晚竟唱出漏子来了。当唱到最后一个“她”字时,韦伯用手点了一下老伴李昭,以为这样更能表达歌词含意。谁知李昭却不以为然地说:“你们鼓个什么掌,韦丘指的那个她又不是我。”
的确,那个“她”真的不是李昭。韦丘的初恋早被诗化并已收进了他的集子里。当年为了打鬼子,确实没有顾得上“她”,而只落得个诗一样美好的记忆和怀念。今年元宵节,韦丘到清远探望他那位“俏冤家”时,还得到“她”一家老少的热烈欢迎和盛情款待。这是喜剧耶?悲剧耶?在座的六位全是文学、戏剧艺术家,又该如何来给自己的人生际遇作界定呢?
然而我们还是看戏要紧,眼下喜儿已经登场了。
却原来这六位老人在抗日当年还是主演《白毛女》的重要角色。华英和李昭主演喜儿;谭军演杨白劳;游波和乔毅分别扮演赵大叔和张二婶,而韦丘则是演的穆仁智。只可惜缺了黄世仁和大春哥,要不就够一台戏了。
这会儿,华英正要来一段喜儿唱段,却见模样儿挺俊的诗人邓艺站了起来。大概他是想为五月诗社争争气,免得误认为我们太没人才。于是众人欢呼“大春哥来了。”
谁知邓艺一听说叫他大春哥,竟十分警觉地瞄了一眼谭军先生,看看十成不会挨掌子了,这才放下心来说:“我只会来一段扎红头绳的杨白劳。”
杨白劳就杨白劳。说话间早有人剪下了二尺捆书的红色尼龙绳,道具现成而且先进科学了许多,就看演出人的技艺如何了。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你爹我钱少不能买
扯上了二尺红头绳
给我喜儿扎起来
哎……扎呀扎起来
邓艺歌声宏亮,表情逼真,还有人伴以北风呼啸的效果,听来蛮像那么回事儿。
接着,该喜儿的戏了,只见华英双手接过红头绳,边舞边唱,满堂生辉。最后来个单腿盘跪而坐,由邓艺完成那扎红头绳的尾声动作。
这怕是我们的阅历范围内最精彩不过的一幕了——28岁的杨白劳给64岁的喜儿扎红头绳。看老年人显得多么年轻,而我们则正趋向成熟。最初的隔膜和距离感消失了,却原来我们竟靠得这样近。
于是,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歌来,这首歌正好用来献给我们的老前辈: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
199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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