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力量是神奇而又可怕的,包括那些曾经让我们铭刻于心的情感和记忆,都将在时间中消于无形,消于无声,无可寻觅-----就像这些天,秋凉扑面,特别地感到时间中汹涌而来的新的日子,一层层地落将下来,覆盖旧的日子,新的惶惑平白而生,无孔不入地嵌入思绪的沟沟坎坎,一觉醒来,昨天的河流不见了,昨天的思绪也将化成烟缕。
然而,如果这样的逻辑也套用在曼桢的身上,我是不能善罢甘休的。不,我要趁着记忆还像血一样地鲜活,记下我对曼桢的情愫,虽然,她的气息、她内心世界里那些真切的纠结和思虑,并不是真实的生活里可以碰触的。
曼桢是张爱玲的长篇小说《半生缘》的女主人公。看完《半生缘》后的几天,心头一直是灰的、冷的、同时又是被激荡和充实着的,那几天晚上,睡觉都会被那种纠结的情绪惊醒,被一个女子的无助和哀怨缠绕,夜里睁着一双哀寂的眼睛,感觉到生命的寂静和惘然,感觉到人的无助和悲凉。
被小说中的一个角色困扰到这种程度,于我其实也是不多见的。求证了一下旁边的人,好像它们对《半生缘》并没有这么深的感触,不会像我这样被它电到迷迷糊糊的。难道我和它之间还有什么异于他人的心灵照应和缘分吗?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半生缘》的魅力超越了我的想像,人物的真实和传神,语言的洗炼精确,笔调的细致和感伤,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的荡气回肠------总之,我已不把它当作小说,而是当作生活本身去观看和审视,当张爱玲把曼桢、世钧这些人物带到我的面前,让我与他们渐渐走近,相识、相知、相爱,共同经历生命的四季和轮回,共同走过人生的起伏和消沉,我觉得,我消失了,只有曼桢世钧他们在,他们充满了我的视野,影显着爱和内心的全部进程和秘密……
我在想,我对《半生缘》的喜爱,除了文学本身的东西,是不是还来自于我自身的个性?我的性格,按照我自己的比照和体认,其实和书中的男主人公世钧是有点像的,所以,按照人以群分的道理,对顾曼祯这样的人物有着这样深的认同和喜爱,或许就不足为奇了吧?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张爱玲对于女性的叙写超过了我之前看过的作家,她这样面对面的,硬生生地把一个善良、独立、怀着希望而又懂得宿命的女子带到我的面前,让我惊叹文字创造的人间奇迹,让我经历这个世界仿佛经历,而实则不曾经历的温暖苦涩的情怀,于是,眼泪流徜快乐,痛苦已然升华,总之,认识曼桢,算是撞了一个满怀,从眼睛、身体到灵魂,全都震荡起来了。
以前,张爱玲的东西也看过一些,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为什么这次与《半生缘》的相遇,会让我有如此的感触?难道,是因为人到中年,时间的的流逝唤醒了某些隐秘的触觉?或者 ,一直未曾谋面的《半生缘》,才是我抵达张爱玲世界的秘密通道?为了寻找答案,看完《半生缘》后,我一口气看了很多张爱玲的作品,虽也有不少发人深省之作,不过,再也没有找到阅读《半生缘》时的那种感觉,那种和自己在一起的感觉,那种言语从唇齿间滑落的感觉。是因为《半生缘》站在别人的肩膀上?还是说经过晚年的改写,张爱玲才达到了如此炉火纯青的境界?
在网上查了一下,《半生缘》是张爱玲第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原名《十八春》,一九五一年结稿,当时在报纸连载过,后来张爱玲旅美期间进行改写,删掉了一些略带政治色彩的结尾,易名为《半生缘》。张爱玲在给朋友宋淇的一封信中,提到《半生缘》其实是根据美国作家马宽德(J.P.Marquand)的小说《普汉先生》改写的,基本框架和人物设置都来自《普汉先生》。但就算是这样,《半生缘》在我的心中仍然毫不失色。因为只要用心去阅读,就会发现,它是真正从中国的文化里生出来的,是从旧上海的浮华世界里生出来的,她是张爱玲的孩子,流着她的血,跳着她的脉……这些,绝不是一个美国的男性作家能给我们的。
文学的极致是什么?是一个作家,终于拆除了和读者之间的屏障,那些厚厚的书页不见了,只乘下人物的音容和眼泪,只剩下那么深的怀念和不舍;是那样一个世界,它并不真实,却比真实的世界更令人神往……是的,我们被这样真实而又无情地解开了,我们更看清了自己,看清了人,看清命运,更感觉到了文字的力量。
遇见曼桢,是一种幸福!
2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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