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诞辰100周年纪怀
我在追怀韦丘《诗海慈心铸永恒》的文章中,提到过在我舅赵元浩家见到岭南画派的领军人物关山月,我一般叫他关伯伯,他慈眉善目,只是轻轻一点头,微微一笑,就算打过招呼。不象我舅侃侃而谈。当时还有女画家王玉珏和中山医院长邝公道在场,我舅和他们是摯交好友,常来常往,也熟不拘礼。因此也让我有机会结识許多当时的社会名流,名人巨匠。有一次,我舅拿出三张关山月画的署名《绿色长城》的国画,问我它们之间的差别在哪里?我放眼望去,只见翠绿色和墨绿色的林海在交相辉映,沿着海岸线有一队荷枪的民兵在巡逻,第二张民兵队伍身影缩小了,海岸线变长,而且向右转了弯。第三张的民兵队伍变成点点的长条,海岸线更长更窄更遥远,让人们的视野更开阔。舅舅意味深长地吟诵:“遙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我赶紧接上:“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们交谈这幅画的哲理性的发人深省,也窥探了画家对一幅国画意境构思逐步演变的心路历程。一颦一笑总关情啊!
前几天,我和朋友到恩平,阳江散心。阳江是关山月的故乡,适逢今年是关山月诞辰100周年,为缅怀他的过往,萌生了为他写下此文以作纪念。
关山月,原名关泽儒,1912年10月25日{农历9月16日}出生在广东阳江县埠场镇那蓬乡果园村,乳名叫应新。他出生在孙中山领导辛亥革命的第二年。
父亲关藉农诗书滿腹,在帝制被推翻,考秀才,中举人无望之际,他审时度势,决心顺应潮流,迎接世道变迁,所以他为儿子起名:应新。
关山月在兄弟姐妹八人中排行第二。他从小就喜欢到处涂鸦,流露出对画画艺术追求的天赋,但父亲却认为:“读书才正道,画画没出息。” 长大了关山月提出到省城读书,父亲同意,但只许他报读市立师范学校。关山月来到广州,在西湖路一间装裱店,看见髙剑父一幅屹鹰图,他被画中苍劲简洁的笔法,栩栩如生的猛禽写真所吸引,他对画的作者高剑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下决心要结识他,要拜师学艺。这时,高剑父成立了一个《春睡画院》授课讲学,关山月四处打探到后就即时报了名。
1936年关山月在广州国立中山大学一次夜课上认识了恩师高剑父,
高剑父{1879——1951},广东番禺人,家境萧条,早年肆业广东水陆学堂和岭南学堂。后师从岭南画家居廉,继而东渡日本与廖仲恺,何香凝夫妇相识,曾研习日夲和欧洲绘画,1905年在东京加入孙中山同盟会,奉命回国组织广东支会任会长,参加过著名的黄花岗起义和广州战役。他和其弟髙剑峰{1889——1933},陈树人在美术界有较高的艺术造诣,他们都对传统的绘画提出挑战,要求改革,锐意創新,他们的作品反对墨守成规,主张向写实主义道路迈进。他们被美术界统称为岭南画派的三剑侠,领军人物。
1938年10月21日,日本侵略军攻占广州。当时,高剑父正带着学生在四会乡间写生,广州沦陷的消息传到四会,老师赶回广州。关山月和师兄司徒奇,何磊只能跋山涉水徒步三天三夜逃到司徒奇在开平县赤坎的家住了七天。关山月得知老师己逃到澳门,他从家里带着母亲绐的一袋炒米,和父亲给的三个大洋,开始了两个月的逃难寻师历程。
关山月在澳门普济禅寺找到高老师,师傅见到关山月到来很高兴。他原想把春睡画院搬到到此地上课的。妙香堂是高老师的住处,禅院住持济航大师安排关山月在东厢居住。关山月没钱交伙食费,不能在禅院搭食。禅院里一位好心的慧因大和尚资助他一个酒精炉和一包大米及十多个咸鸭蛋,让他自己煮吃,两人成了知心朋友,互教学佛和书画。
关山月坚持白天出去写生,常去澳门的黑环海湾,画那些渔家妇女和穷孩子们。那些渔民和穷孩子都叫他“契爷”{干爹},有时还送来米汤和番薯给他充饥。这段时间他的创作为作抗战画积累了许多有用的资料。髙剑父见学生这么用功,破例把他平时不肯拿出来让别人看的珍藏古字画,借给关山月临慕,使他学到了许多传统技巧和手法,收益甚大。,
在澳门,他还到浩芳中学兼教每月三元的国画课,慧因和尚又帮他招了些学生组成一个绘画学习班来灵敏香堂授课,关山月才可以自食其力,开始了他的抗战画创作。
我印象中他有一幅抗日画作:一棵老树上站着两只昏鸦在鼓噪,斑驳的老树下的杂草丛中,一正一反扔着两顶日本钢盔。多么深刻的讽刺,多么意味深长的意境,于无声处听惊雷啊!残酷的社会现实使关山月感怀于“牵衣顿足拦道哭,”“千村万户生荆杞。” 他的笔下诞生了一批揭露日寇暴行,激励民众斗志的作品。
在普济禅院的妙香堂,关山月把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用十天时间画了六张六尺宣纸的六联屏:《从城市撤退》,后来又创作了《中山难民》,《渔民之刧》,《三灶岛外所见》,《铁蹄下的孤寡》,《游击队之家》,《侵略者的下场》等作品,他的抗日作品得到社会的公认和肯定。1939年他的四幅作品《渔民之劫》,《三灶岛外所见》,《南瓜》,《渔娃》入选参加苏联主办的《中国艺术展览》。
1939年得到普济禅院慧因和尚的相助,关山月在澳门濠光中学举办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画展——抗战画展,展出作品百余幅,这批作品以深沉悲壮的基调,和惊心动魄的感染力,在澳门产生了強烈的冲击力,参观画展的人川流不息,舆论好评如潮。
关山月的壮举引起文化界和新闻界的广泛重视,画展在澳门结束后,应张光宇先生邀请移到香港继续展出。在香港通过文化人叶浅予,张光宇的介绍和推荐,香港《大公报》,《今日中国》画展,《星岛日报》等报刋,分别出了特刋,发展了著名作家,画家端木蕻良,徐迟,叶灵凤,黄绳,任真汉等人的高度評价文章,认为关山月是“岭南画界升起的新星,他的抗战画逼真而慨括,真实地描绘了国破家亡,劳苦大众在日寇铁蹄下的悲惨景况,极力控诉日寇侵略野蛮行径,激起中华民族的抗战热忱。”
1940年他告别恩师高剑父,到最前线接受战斗的洗礼和艰苦的磨练。临行前还请老师临别赠言,高剑父写下“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来提醒爱徒。
当年暮春三月,关山月历经抗战烽烟的艰险,来到广东省会——韶关。华南政治经济中心广州沦陷后,韶关形成一时繁荣的假象。充满喧嚣与混乱的“粤北重镇”,令关山月看到根本无法实现他为抗战服务的思想。在失望之际,他萌生了“万里壮游” 的念头,行万里路,开创艺术创作的新阶段。
1941年,关山月抗战画展在成都市美术协会开幕,张大千也来了。他问关山月:“你是广东人吧?来四川习惯不?我祖籍也是广东呀!”
“噢?”关山月愕然。
“真的,我祖父在康熙年间才从番禺辗转搬来四川内江,己经几辈了。”
“哦!原来我们是同乡。”
“对,同乡,同行。” 张大千舒心地笑。突然他跑到一幅画面前俯身去看别在画脚的价格标签,问道:“售价最高是多少?”
“最高的一幅是一千元。”关山月答道:” 我估计不会有人买的,我也不打算卖掉它。”
“你告诉我是哪一幅。” 关山月指给张大千:” 就是这一幅。”
原来是一幅山水立轴,张大千咪着眼,近距离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向身边的秘书要了一支笔,在画脚的小标签上,写下五个大字: 张大千己购。
张大千买了关山月一幅价钱最贵的画!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成都,来参观画展的人与日俱增,买画的人也接踵而来。
张大千以特殊的方法,为年轻的关山月提升了知名度。
关山月后来在桂林与妻子李秋英团聚后,奔波于西南等地。他一边举办抗战画展,以一个艺术家的血性,关注着国家民族的命运; 一边坚持创作写生,一边以画会友的方式,广泛与文化界交流,结识了徐悲鸿,李国平,吳其昌,张大千,姚倩石,朱光潜等人。
1943年,时任民国政府侨务委员会委员长的陈树人{1884__1946},与重庆成都的诗书画家们交往密切,对关山月这位岭南画派的后辈分外关注,主动向国立艺专校长陈之佛举荐关山月为教授。关却婉拒了,他夫妻俩和赵望云,张振铎西出阳关,一同岀塞,探胜敦煌。
他们从西安出发,乘车,骑马,步行,骑骆驼用20天时间,历尽艰辛,克服困难,穿过河西走廊,出嘉峪关,过祁连雪山,赴敦煌探宝。当时,张大千刚离开敦煌,常书鸿刚来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上任。关山月一行就是这里的第一批敦煌新客。这里生活条件十分恶劣,连饮用水都紧缺,他们晚上只能睡在皇庆寺铺上麦草的土坑上。
关山月天天趴在昏暗的窑洞里临画,有时他搬块石块做垫脚石,升高自己,有时索性爬上佛龛,在供桌半跪着临慕。妻子则点燃蜡烛或油灯,他画到哪里,她就照到哪里,还不时传递笔墨颜料。幸好有妻子的相助,三名画家中,只有关山月获得极大收获,完成临摹画近百幅之多。
关山月一行四人离开敦煌时,己入隆冬季节,他们冒着风雪,进入青海,参观了建于明代嘉靖三十九年的塔尔寺,而且还到了兰州附近许多地方。
1944年当关山月<<西北纪游画展>>在成都重庆展出时,郭沫若在1945年重庆的<<新华日报>>的文章中髙度評价为” 国画之曙光” ,并为其作品<<塞外驼铃>>题诗六首。
这时,岭南画派的一代传人己形成了气候,成为岭南四杰分别是:
黎雄才{1910__2001},关山月{1912__2000},杨善深{1913——2004},赵少昂{1905——1998}。解放以后:
1950年,关山月任华南文艺学院教授,美术部副主任,全国美协常委。
1953年任中南美术专科学校副教授兼附中校长。
1956年应邀访问波兰,苏联。
1959年奉派到欧洲主持《中国近百年绘画展览》,先后到过法国,比利时,瑞士巡回展出。工作之余,他除了到法国卢浮宫,罗丹美术館,荷兰勃朗美术馆等地深入研究西方古典和现代艺术,画出了大量写生作品。
1959年5月,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刚刚峻工的人民大会堂进入装修阶段,二楼宴会厅的入口处需要一幅中国画的巨制,并以“江山如此多娇”为主题。国务院将这艰巨的任务交给傅抱石和关山月。
关山月画前景松树和远景长城雪山,而大河上下的流水瀑布和山岩由傅抱石画。他俩在整个合作过程中,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关山月的细致柔和,与傅抱石的激情豪放,得到了很好的统一和体现,他们相得益彰,最后达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和高度集中的意境。
关山月写过一首《念傅公》以表心声:
天成独我金陵笔,
造化兴师岭表风。
翰墨有缘融一体,
江山点染意无穷。
《江山如此多娇》横空出世后,这幅带有政治任务的巨作,得到普遍好评如潮。
《报春图》是关山月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但在文革那段被激情烧坏脑的疯狂岁月里,他却因这幅作品惨遭批斗,他的命运也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他画的梅花被“茣须有”地诬蔑成“倒霉”。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关山月梅花形象转变的导火索之一。
文化大革命形而上学的极左思潮无节制的极端泛滥,是社会破坏力最大的罪魁祸首。
虽然那时我也是这股狂潮中的一员,当时只有十六七岁,好像不这样舍生忘死就不能捍卫一个思想,就会亡党亡国。但我也是最早觉醒的那一批,当我发现受骗上当被利用时,后悔巳经太迟了。虽然我沒有参加批斗过关老,但我仍愿意替那些被当枪使的人们向受害者致歉,说声:“对不起。”
文革期间,画山水不能画“黑山水,”用墨画的就是“黑画”。因此关山月只能画毛主席吟咏过的梅花,而只能画红梅,不能画墨梅,枝条一律向上,不准“倒霉”朝下,不是宣扬唯物么?怎么行动上就唯心了呢?
关山月虽然是在逆境中,他还是能遇上好人的。
有一位叫邝修民的临时工,平时靠洗衣烫衣过活。他成了当时的“依靠对象,”他对关山月的遭遇深表同情。知道有人来揪斗关山月,就偷偷跑来通风报信,让关躲起来。
有一回他跑到关山月家,红卫兵己兵临城下,情况十分危急,他当机立断,把自己的衣服让关穿上,乔装打扮成工人模样,让关混到自己的家里来躲避。
还有一位学院的清洁工张二妹,丈夫是个木匠,属于“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她一面冷峻严厉泼辣的表情,牛棚里的人都对她望而生畏。一天早上安排完劳动,她厉声对关山月呵斥道:“关山月,从今日起你要单独劳动,现在就跟我走。” 后来关山月才意识到这“单独劳动”的良苦用心,在僻远的角落里劳动,从此再没红卫兵来揪斗他了。她正是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保护了他,可见不管在如何高压的环境下,人们心中的良心依然不泯。
关山月因梅而倒霉。评论家李伟铭在《关山月梅花辩》中说:“70年代的关氏梅花,固然为作者赢得了家喻户晓的巨大声誉,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未尝不能看成一个审时度势的艺术家,在逆境中自我保护,并由此而使自己的艺术道路得以延续的有效办法。那个年代的代表作,束缚和掩盖了关山月的奇崛峥嵘的气质。”
我们从关山月七十年代画的梅花枝条一律向上,红满枝头。但八十年代后他画的梅花枝干却变粗了,花朵也减少了,枝条也不挺直向上,关老也敢于画“倒梅”了。
1987年关山月创作六尺大画《国香赞》,苍勁的主干生发出不少新枝,几枝粗壮的枝干恣意横斜着,梅花则错落有致地点叙其上,刚健粗壮的主杆,仿佛散发的清香也更加浓郁,枝干上披鳞带甲,显示了它饱经风霜傲视奇寒的不屈本性。而更耐人寻味的是,这幅画的题跋:画梅不怕倒霉灾,又遇龙年喜气来,意写龙梅腾老干,梅花莫问为谁开。这或许是关老借画抒情,在改革开放后,古老的中国要重新焕发出新的机遇和魅力吧。
今年六十七岁的关怡认为她父亲画的梅花是浑含思想和感情的,他的梅花就像他性格的晴雨表,能反映父亲的高兴与悲伤,这是人梅合一的境界。每逢节庆或重要日子,关老都要画梅。打倒“四人帮”,他画了《松梅图》,1997年香港回归,关老题诗咏梅,快到千禧年,他画了《梅花俏笑新纪元》。他还为广交会的开幕画梅。关怡认为:老父亲以梅咏怀,以梅言志,梅是高洁的,愈老愈精神的品格已是父亲一生的写照。
关怡说她父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也是与梅有关。他生前曾希望能在台湾办一次梅花画展,可惜未能如愿!
1982年关山月70寿辰,写了四首《七十感怀》绝句,其中一首云:
家在蓬山蓬海间,
江南塞北越天山。
风尘未了缘何事?
仰首高峰向晚攀。
充分表达了这位中国画大师老当益壮的情怀。他这个宏伟的情怀就是要在有生之年创作一组大型的《祖国大地组画》。七十华誕后,关老向来访的新加波画友奇俊首次披露这巨制的打算。他说,活十年,画十幅。活几十年,就多画几十幅。
从此,他笔耕不怠,每年都有一至两幅巨制。
1983年到海南岛体验生活,创作《碧海涌南天》。接着到龙门著名风景区南昆山写生,回来创作《在山泉水淸》。
1989年陆续完成《乡土情》,《榕荫曲》,《巨榕红棉赞》
1991年重游漓江,完成长卷《漓江万里春》。
1992年初他突然提出到西沙群岛去深入生活,要创作反映南疆的作品。省委最后好不容易才同意他老人家前往。他和女儿关怡,广东画院海南籍画家邓子敬及海南青年画家邓子芳,蔡于良一同赴西沙群岛慰问驻岛部队并写生。
期间,西沙部队还安排关山月在纪念林种了一棵红椰,关老情深意长地说:“希望这棵树能在宝岛上成长,和战士一同守卫祖国的南疆!”
他又挥毫题词:“南疆开眼界,风浪炼精神。” 落款时他把四个人的名字写上。
回到广州,关山月国画作品《云龙卧海疆》和诗《西沙行感赋》。很快由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万里行踪——关山月写生选集》五辑陆续发行。印证了他“行万里路” 的行踪和成就。同时也如他所说那样:“不动就没有画。”
国画大师创造的财富是巨大的,甚至是无法估量的。据2008年12月6日《广州日报》报道:2004年关山月一幅《迎春图》拍卖价是320万元{未包括佣金}。2006年这幅巨作在北京嘉信秋季艺术品拍卖会被一位私人收藏家以1188万元高价收入囊中,比2004年价翻三倍。可见大师的无限创造力。最后十年,他向国家捐献出千余幅优秀作品。
梅花逊雪三分白,
雪却输梅一段香。
乾者为天坤为地,
关梅幽香透国魂。
我要说:关山明月照乾坤。
201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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