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梦中醒来,火车安静的在峡谷中穿梭,四周一片岑寂。
从前川端康成写过一本书叫做《雪国》,想起来看过的人自不会少,不过充其量只是看过。就像不会有人刻意记住伊豆的舞女的裙,人们也从不在意车窗上倒映着的叫做叶子的女人,以及她身侧站台上漫天的大雪。
书上说:“如果你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那么你将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我离开平安镇已经二十年,在我们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中,二十年能改变些什么呢?那个记忆中早已颓圮的站台并不显得更加残破些,铁道旁边枯萎的野雏菊依然如故的沿着铁路蔓延。
原来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些莫衷一是的惆怅罢了。
当我回到那个亮着灯光的萧瑟房子的时候,天色已晚,晚风拂过寂寞的枝桠,簌簌作响。——书上总是这样描写带着些许凄恻的伤感夜色。
这或许会成为我生命历程中未曾涉足的时刻,我突然意识到了慌乱在胸中奔突。
于是我在明暗交叠的门前停住脚步,沉默不语的看着屋子里的妇人,她依然枯槁而且瘦弱,只是比以前更老。
我安静的站在门前,享受着明与暗的转换,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些什么?
有时候,生命的唯一剧情就只是等待。
老妇人看见门口站着一位瘦高的男人,先是惊讶的张大嘴巴,而后急切的迎出来,她似乎想流泪,但是枯槁的面容已经完全限制了她流泪的自由。
她几乎认不出他的样子,如果不是他眉间的胎记,她会将他错认为任何一个在大城市打理一家大公司的经理,虽然她自己从来没有去过大城市。他的身材颀长,眉眼之间带着精明的商人眼中常见的那种因为长期失眠而导致的倦怠。
“孩子,我们回家吧!过去看看那个可怜的人!”她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进里屋。
那个行将就木的男人此时正安静的躺在床上,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他是她的丈夫。医生告诉她,他依然活着已经是个奇迹。
我看着榻上的男人,突然有种被时光抽离的痛感,这种感觉痛苦而甜蜜,但又因为这份甜蜜越发的让人感觉锥心的钝痛。
我紧紧的抓住他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是我做不到。
如果你去过上海,你一定会听人们提起一名作家。倒不是因为他的作品多么出色,你知道,他们从来不会记住任何一个优秀的作家,他们更喜欢在茶余饭后讨论世界的缺憾。
他们会说:“天啦,那个又聋又哑的家伙又出新书了,里面写他听见了下雪的声音……”接着是一连串肆无忌惮的类似抽搐一般的笑声。
我试着安慰自己:“卖书和卖笑一样,不过是一种生存的手段,我根本不必在意。”然而即便如此,我依然被折磨的精疲力尽。
所以一接到老妇人的电话,我便风尘仆仆的赶来,只是没想到面临的却是生离死别。
现在,我专心致志地握住男人飘摇的手,努力回忆着那段淹没在时光激流中的甜蜜而痛苦的往事。
那年我十五岁,或者更小,我做了人生中最勇敢的一件事——离家出走。
“我宁愿将灵魂送给撒旦,把肉体留给狼狗,也不愿意苟且而痛苦的活着。”当我坐在平安镇最高的山峰顶端的时候,我心里就是如此祈祷的。我祈求上帝,让我和落日一起沉入地下,我执着于绚烂的死法。
然后,我看见了一个干瘦短小的男人,典型的山野村夫,走起路来甚至还有点跛脚。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上山之前,我想,自己绝不会多看他一眼。但是那是的我正虔诚的祈祷上帝。我不敢肯定这个男人的身份,上帝曾经化身为穷人刺探人类的信仰。
我依然记得,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紧紧握着我的手,安静的坐着。后来,我看着他的嘴巴开开合合,他说:“孩子,我们回家吧!”
他似乎感到了我的温度,手指动了动,继而慢慢的扬起嘴角,然而最终凝结在空气中。我想,他已经太累了。
举行葬礼那天,雪下的更加肆意,站在他的墓碑前,我躬身将一束金色的雏菊花放在他的照片下方,他的笑容并不美,却深入骨髓的温柔。
二十年,我终究回到了这个阔别之地。
那一刻,我听见风吟,听见雪落,听见幸福曾经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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