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新来的病友。中等身材，偏瘦，精神矍铄，如果不是在医院里，你很难把他和病人联系起来。白的良衬衫，深蓝色毛料制服。说话操山东口音，是我的老乡。床头卡片上写着：孟兆珠，男，五十八岁，市药站，工会主席。后来知道，他是转业干部。
老孟入院时住在门口那张床上，后来因为撤掉一张床，宝吉出院，他才搬来和我邻床。
陪床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白净面皮，身段苗条匀称，衣着整洁，行动利落，她自言四十八岁，但仍掩不住年轻时的风韵，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许多，以至于让病友们好久辨不清她和老孟的关系。后来看到她和老孟亲昵得让人觉得不舒服，接着来了一帮孩子，大家才知道他俩原来是一对儿。
我丝毫没有夸张，他们的亲热劲儿，恐怕连年轻人也是望尘莫及的。不信，你看。
老头儿躺在床上，闭着老眼。老婆儿坐在床头，用她那纤细的小手，一会儿掐掐眼窝，一会儿按按额头，不断地这儿抠抠，那儿摸摸；有时把老头儿的一只手轻轻拿过来，又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小手上，慢慢地摩挲着，时不时地还把脸儿贴得近近地小声说着话，仿佛在给老头儿唱催眠曲儿。十几个病友，有的扭了脸，有的干脆躺被窝里蒙了头，不敢再看。
老孟在饮食上也是上了档次的。每天不是水饺、蒸饺、蒸包，便是馅饼之类，外加香肠、肥肚儿或是炒菜。老孟往往是独自美美地享用，从不抬头。每当老孟进餐，满屋便弥漫了诱人的香味儿，别人的不争气的唾腺便拼命地分泌唾液，让人难堪。时值初夏，街面上的苹果一元钱一斤（普通工人月工资不足五十元），老孟从未断过。不过，这老哥属骡马的，吃夜食。在睡梦里，有时会忽然听到“咔嚓、咔嚓”几声，接着是“吧唧、吧唧”一阵，准是老孟在吃苹果。起初觉得怪吓人的，后来慢慢习惯了。
锦衣玉食，娇妻陪伴，老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病友们如是说，羡慕得要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忽然几天，老婆不来了，孩子也不来了，饭自然没人送了。顷刻间，我这个天底下最幸福的被人们羡慕的老乡（以下称老乡）成了孤家寡人。这意外变故，谁能预料到呢！
据老乡说，这些日子，早晨到馆子里吃，中午到三百附近去吃，他老婆上班带到那里，晚上则在医院里啃干面包。再后来，每天回家，直到晚八点半才回来，常常手里拿个硬馒头或者干面包，熄灯后还要啃一段时间。有病友大着胆子问他：“为什么以前吃饺子，现在啃冷馒头？”老乡每每苦笑一下，也并不十分痛苦地说：“再想那时候，没有咯！”病友们听了，仍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即一片叹息声。
忽然，有一天晚上，老乡从外面回来，嘴里骂骂咧咧：“要我退休，她接班，想得美！”这个她，指的是他女儿。既是女儿，何以接不得班呢？令人匪夷所思！
第二天，老婆儿来了，空着手，把他叫到走廊里。病友们意识到事态严重，都不敢出门去看。走廊里响起了老婆儿的声音，显得很激动，像是领导在训导下属，声音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有病友经过那儿，回来说：“女的教训男的哩！”大约过了两个小时，老乡阴沉着脸，上楼进屋，手里拿着一本信纸走向我，说：“刘老师，给我写份退休申请书！”
老乡终于没能顶住，败下阵来，缴械投降了！
这以后，老乡的情绪很坏。有一天晚上回来，暖瓶打不开盖儿。我故意打趣：“你可不要摔了它！”话音未落，只听“嘭”地一声，接着“哗啦”一响，水便沥沥拉拉洒了一地。我只好继续打趣，说：“看你破坏了卫生！”他依然一声不吭地将碎瓶收拾到垃圾箱里。我赶忙拿了另一只暖瓶，拧开了盖儿递过去。有一次，我脱了鞋顺脚一推，放到他的床下（床距只有五十厘米）。他竟然恼怒起来，嚷道：“你怎么把鞋放我床下，省着你床下不放？”我何尝想到省着自己床下去占别人床下，只不过图个方便而已！何况你又不坐这边，没任何妨碍！
老乡的表现越来越莫名其妙了。整天闷闷不乐，无精打采，从写了“申请书”以后，就几乎没跟别人说过话。这几天，经常手拿一个小镜子，躺在床上照个没完。小镜子圆圆的，拖了长长的把儿，放在枕边，很方便。早晨洗过脸，还浓浓地搓香脂，香气弥漫，我简直要呕吐了。晚上，脱了衣服，把胳膊伸出来，左看右看，随即叹口气：“我怎么不胖呢？”大有顾影自怜之状。
“老婆儿是只老虎，老头儿是只羔羊！然而，老虎不吃羔羊……”于是，我愤愤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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