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家乡所在的村子就是远近闻名的腊鸭村,每年国庆前后,家家户户少则几十,多则几百的养起鸭苗来.
做腊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养鸭苗开始到卖腊鸭结束的三个多月里,每一天都是劳心劳力,牵肠挂肚的光景.那时不比现在,养鸭子都是圈养,吃了饲料的鸭子们每天都乖乖的只懂吃喝拉撒睡,那时完全就是放养,饲料属于价格昂贵的稀罕玩意,只敢用于鸭苗成长到少年时期这段比较娇弱的时期,少年时期一过,就只有到广阔天地里去讨生活了,周围十里八乡的江啊,河啊,小溪沟啊,秋收后的水田啊,都能看见看鸭人和鸭子们的身影,累人的日子从此也就开始了,这都是一群活宝,天生的游泳健将,哪能你说往东就往东,往西就往西啊,不好意思,鸭爷爷这片水域呆腻了,撤!看鸭人只能跑上跑下,跑前跑后的围追堵截,必须拦住了,就是事先检查过的水域都不能确保百分百没问题,没刺探过军情的未知水域那是坚决不能前往了,万一扒拉到脏东西(某个角落漂着的死鸡死鸭死耗子什么的),那可就完了,前期的投资全打了水漂.往往一番严防死守下来,看鸭人全身也湿的差不多了,遇上天气好,还能在矮树丛里晾晾,要是赶上寒冬阴雨天,身上又冷又饿,周围又没个遮挡,当真是长日漫漫了,因此当年的看鸭人没几个不落下风湿的.再一个是吃饭问题,用一个成语来形容看鸭人的生活再合适不过了:风餐露宿.看鸭的地方通常离家远,看鸭人都是带着饭盒去的,到了中午就冷饭冷菜对付一顿;要是离得近那还好点,家人能送口热饭热菜来.小时侯因为父母长年为生计奔波,记忆中很少和父亲在一起的片段,至今记得的就只有去给父亲送饭的经历了: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姑娘,嘴里哼着欢快的小曲儿,卷起裤腿淌过小河.老远就扯着嗓子喊: “大伯(依客家风俗,一直叫父亲为大伯),你在哪?吃饭啦.”紧接着脆生生的报菜名儿: “今天中午有菜心,酿豆腐,还有萝卜炒肉,伙食不错哦.”这时不远处的小土丘,父亲的脑袋就冒出来了,面露喜色的扬手：“丽儿，在这呢 。”我便高兴的跑跳过去，把还带着热气的饭盒拿出来。父亲在一旁吃着，我则坐在一边拔草玩，记得有一种草叫香草，闻起来香香的，有一些草我叫不出名字，就根据草的特性取名字，比如一种草很好编东西，就叫“编织草”，还有一种草，父亲拔给我吃过，根部一节节白生生，甜丝丝的，就叫“甜甜草”，父亲说大跃进的时候，没少拔甜甜草吃。有一回，来时走得兴奋，筷子什么时候漏了都不知道，见到父亲时就只剩下个饭盒，正发愁父亲要学印度人吃手抓饭了。只见父亲笑了笑，走到旁边的竹子扯下一根竹枝，打掉竹叶，再中间对折，一双不对称的筷子就做成了，望着父亲拿着简易竹筷别扭的扒着饭，吃几口还得放下去追赶蠢蠢欲动的鸭子，我一本正经对父亲说：“等我长大了，就不让你拿起这根看鸭竿了。”“好，等你长大，大伯就享福了。”父亲一脸满足的笑容，好像那一刻他的小女儿已然长大成人，出人头地了。殊不知后来，我都长大很久了，父亲的看鸭竿才真正的放下。
跟果树种得多了，往往会收获一些歪瓜裂枣一样，鸭子养得多了，也会摊上些老弱病残，每年家里养的200多只鸭子里，总会有那么几只残疾伤兵：例如没有上嘴唇的，没有下嘴唇的，歪脖子的，瘸腿的等等，这时我就成了最负责的后方护士，挨着个喂水，喂饭，清理鸭舍，更换稻草，忙得兢兢业业，无怨无悔。经常照顾着就照顾出感情来了，到了宰鸭子的日子，舍不得它们受死了，可自己又无法改变这些伤兵的命运，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和其他鸭子一样走上刑场。
无论我舍不舍得，一进入腊月，鸭子们的生命也就进入了倒计时，此前一周多，它们已经从广阔的天地里进入到各家的鸭舍里圈养了，天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只求它们最后猛长些肉和膘，卖的时候不至于太骨感，利润也好高点。
宰鸭子的大日子终于来了，腊月初的凌晨，寒冷刺骨，父母在院子里支起几口大锅，每个锅里蓄满水大火烧开；鸭子抓好后，一笼笼在旁候着；两张长条凳铺一扇木门作案板，案板上两把明晃晃的菜刀静静躺着，五六个盛着盐水的瓷碗麻溜排开，七八个村妇自带着脸盆，矮凳，毛夹子等陆续进来，她们是过来帮忙的，我们那叫“换工”，即腊鸭人家互相帮忙。鸭子们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一只只滴完血后挣扎倒下，放到锅里烫过后，分发到每个村妇盆里，村妇们个个手脚麻利，三下两下把毛拔干净，然后用毛夹子把那些坚硬难拔的细毛刺也一一拔掉，一切弄干净后，才把鸭子交给案板上作业的父亲，父亲和叔叔就像两个业务娴熟的外科大夫，给手里的鸭子飞快做着外科手术：切去鸭掌，撕下唇舌，抽离喉管，取出内脏，里外敷盐，最后放进缸里腌制，腌制过程两三天即可，腌完后每只用热水洗净，去水风干，串上包装线，用竹竿挂好，一排排扛到天台上晾晒，直晒得鸭油掉了一地，鸭香飘了一里，一只喷香的腊鸭才算是新鲜出炉，大功告成。
腊鸭全身是宝，鸭内脏，鸭掌，鸭毛都可以卖钱，就连最不受待见的鸭血，也是一笔小买卖，我从小见不得杀生，再说还有我舍不得的残疾伤兵，因此每次家里宰鸭子，要么埋头摇水，要么帮忙担柴火，尽量躲开血淋淋的场面，久而久之，外婆干脆把鸭血煮熟后让我提到不做腊鸭的邻村去卖，两毛钱一块，杀生的胆子我没有，沿街叫卖的本事倒挺大，总之鸭血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桶鸭血没几下功夫就卖完了，成了我记忆中最得意的生意经历。
距离农历新年二十天左右的时间，是腊鸭集中上市的季节，一个冬天的辛苦和忙碌，全看这二十天的行情，这二十天里父亲每天起早贪黑，骑着老坦克赶集卖腊鸭，几个大镇挨着跑，因为每个镇子的圩日不尽相同，这样卖要一直卖到大年三十，遇上行情好，会毫无犹豫把自家留着过年的腊鸭都卖干净，遇上行情不好，那么来年吃腊鸭会吃到腻，印象中，来年吃腊鸭吃到腻的情形总是多过没有腊鸭吃的光景，所以，对腊鸭一直没有多深的感情，直到很久以后，家里不做腊鸭了，买了一只带到工作的异乡，再称上半斤蒜苗一炒，那喷香的滋味不仅吃馋了到访的同事，也彻底颠覆了我之前的感觉：原来家乡的腊鸭是如此美味，诱人。
大年三十除夕夜，是腊鸭人家真正闲下来放轻松的时刻，团圆饭过后，父母拿出一把算盘，在灯下计算半天，然后会听见母亲疲倦中带着欣慰的声音：还好，孩子们明年的学费，开春的种子化肥都有了着落……
又到了家乡做腊鸭的日子，仿佛又嗅到了那诱人的腊鸭香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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