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1985年初冬的一件往事，近30年之后的今天依然历历在目，并时常强烈地叩击着我的心弦……
早晨起来，阴沉沉的天空让人很不舒服，刚端起饭碗，就听见一阵疾呼：“牛跑了！牛跑了！”我撂下碗，急忙赶到牛圈，只见圈门被撞烂，头一天傍晚收购的十几头菜牛一头都不剩，全跑光了。
这是肉联厂在兴海县青根河边设的一个收购屠宰点，在一处废弃的旧电厂宿舍，交通和水电都很便利，周围除了两排平房外，再没有任何建筑物。牧民从四面八方把牛羊赶来，边收购边屠宰，减少了牲畜长途赶运的掉膘损失。我沉思了片刻，召集起老牛、索南、小李子、大蒋几个相关人员，又叫来供销科长张爱国，让他准备好了一辆备用的机动车。大家匆匆研究了十几分钟，判定牛群一定是朝野马滩跑了，那是它们回家的方向。
我们一行6人乘上一辆单排座的大卡车，越过湍急的河流，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不到一个时辰便进入了野马滩。很久以前这里是野马成群，现在已见不到野马的踪影，灰色的天空下，枯黄的草原从脚下伸展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翻卷的乌云压抑着空旷的世界，给人恐怖和神秘的感觉。野马滩上没有公路，只有汽车轮子碾出的便道，我们的汽车狂奔了两个多小时，临近野马滩的尽头依然不见牛群的踪影。大家估计牛群跑不了那么快，只是走的路径不同，于是我们分成两个组，以便道为中心，分散开来转身朝驻地方向步行寻找，汽车居中缓缓行驶，约定找到牛群后鸣枪通知。
傍晚时分，富有经验的藏族汉子索南和大个子小李子，总算在一条矮小的山脉旁，找到了悠闲觅食的牛群，这里离驻地也就20多公里路。听到清脆的枪声，我们迅速集中，把汽车停靠在一个土坎边，然后准备把牛赶到车上。
有的牛很乖，牵着鼻绳就上了车，有的则很调皮，颇费周折才赶上车。最后剩下一头大犏牛很是凶猛，瞪着大眼睛，喘着粗气，怎么都弄不上车。末了，大力士小李子用绳子套住俩牛角拽着，我牵着牛鼻绳，索南扯着尾巴，其他人连推带顶、折腾了好长时间，终于把它赶进了车厢。
天已经黑了下来，大家都累瘫了，躺在地上再也不愿动弹。这时突然飘起了大雪，鹅毛似的雪片铺天盖地，黑色的天地间飞舞着银色的雪花，煞是好看。疲劳似乎在悄悄退去，饥饿也不那么折磨人了，性子急躁的张爱国一个一个地拉扯着，好不容易招呼大家上了车，开始朝驻地驶去。原以为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回到驻地，可汽车跑了近两个小时还未到达，寂静的夜里，无声的雪花用一片洁白蒙住了草原，根本分辨不出东南西北。
突然，轰响的水声灌进耳鼓——“不好！危险！赶紧停车！赶紧停车！”站在车厢里的老牛惊呼道，还不停地用手狠狠敲打着驾驶室顶部。临时司机张爱国听到喊声急忙使劲踩住刹车，将车猛地停了下来。我跳出驾驶室一看，天哪！汽车一个前轮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底下是咆哮的河流，假若再晚一秒钟刹车，人和牛群就会葬身谷底，卷入湍急的河水。
大家顿时哑默无声，都惊恐得说不出话来。雪夜的草原一片迷茫，便道纵横交错，迷茫中汽车走岔了道，竟来到了曲什安河陡峭的百米悬崖上。
“大家别愣着了，快找石头垫车轮！”张爱国大声喊道。雪依然下个不停，我急忙催促大家赶快找石头，卡住可能下滑的车轮下面。大家分头忙碌了片刻，终于找到几块大石头塞在车轮下。待汽车缓缓倒在安全地带，人们终于松了口气，车上的牛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哞哞地叫了几声。
大家终于回过神来，一边“噢……噢……”地吼叫着，一边举起老牛把他抛向空中，几番折腾，让一度惊恐的情绪平复下来。没想到平时常犯迷糊的老牛，关键时刻却十分清醒。
汽车掉转头，走了约莫两分钟就趴下了——油箱没油了！
我看看表，才11点钟，漫漫长夜刚开了个头，离天亮还有七八个小时。车一停，冷气一阵阵袭来，站在车厢里的三个人冷得直打哆嗦。白天气温还有五六度，到了夜里气温就降到零下十一二度。回是回不去了，在车上呆一晚不冻死也会冻坏，更可怕的是在车厢的人，万一睡着弄不好还会让牛踩踏或挤残。
望着狭小的驾驶室，我让大家努力压缩到一起，6个大男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纷纷晃着脑袋，都觉得根本不可能。
无论行不行，也必须试一试，在这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或许会有奇迹出现。
我让张爱国端坐在司机的位置，上去一个人将身子前倾，又上去一个人让身子后仰，再挤进第四个人空间就满了。还有两个人怎么办？想了片刻，我让大家脱掉大衣做垫子，两个瘦小点的，一个背靠玻璃骑在方向盘上，另一个只好躺在大伙的身上，6个男人终于横拐竖插全部塞进了驾驶室。
驾驶室聚集了6个人的体温很快燥热起来，衣服上的潮湿味，大衣散发的毛皮味，车里的汽油味，还有馊汗味和臭脚味也纷纷登场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特气味。这气味合力刺激着大家的神经，令人呕吐，但肚子里早已没有东西可吐了。厂里的歌唱家大蒋哼起了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其他人听了一会也附和着大声唱了起来。在参差不齐的歌声里，6个挤得变了形的人渐渐适应了驾驶室里的味道，忘记了疲劳也忘记了饥饿。男性荷尔蒙，在这样的环境里急剧产生着，你一段我一段接力般讲起了荤笑话，放肆的笑声在这既没有人烟也没有建筑物的空间，辐射得很远很远。
歌声停了，又传来一阵阵狼嚎，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雪夜，显得格外动听。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睛发现天已放晴，柔和的太阳光透过玻璃覆盖在大家的身上。我们钻出驾驶室，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雀跃起来，极度兴奋。我爬上车厢，看见牛安然无恙，心里涌出一丝丝激动。我派两人去驻地取汽油，其他人设法寻找野兔或旱獭等猎物，打两只烤烤以解决肚子问题。下午，基地救援的北京吉普带来了油料、干粮和手抓羊肉，大家若无其事地饱餐一顿后，顺利返回了驻地。
事后我常常回想起这次九死一生的经历，在迷失了方向和忍受着严寒威逼的情况下，没有一个人发牢骚讲怪话，也没有一个人故意作秀高喊豪言壮语，只是乐观自信地直面危难，齐心协力去战胜凶险，既走出了困境又保住了国家财产。野马滩的奇特遭遇，升华了我们的精神境界，充实了我们的感情力量，在平凡的日子里创造出了不平凡的业绩。作为这家工厂的副厂长，我为我们的大家庭里拥有这么优秀的员工，感到非常骄傲和激动。
这件事过去快30年了，但每次回想起来都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雪野里的一群小人物，用纯朴的心灵彼此温暖，用信念点亮的星辰指引着方向，谱写出一曲多彩人生的壮丽凯歌。
2012年10月7—10日写于蒙自
【本文获第三届“苍生杯”全国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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