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每每看到李清照《如梦令》中的“争渡”二字,我曾经的“争渡”体验总会不由“惊起”。只是,我的“争渡”断没有李清照少女情怀的那般畅快淋漓、意趣横生、耐人寻味。
我的“争渡”发生在我成长的那个村子。一条宽近百米的武江河,把我们的村子分成东西两边。西边人口多,但田地却有一大半是在对岸。而当时过河的工具则是一艘长约五六米,宽不足两米的木船,且全靠人力撑划。一到农忙时节,争渡的情景不能不说是一大“奇观”——
收稻时节的正午,骄阳似火,碧绿的水面反射着闪闪的亮光,刺人眼睛。大家都陆续收工从东岸回家了。好一个丰收年啊!用箩筐装的,金灿灿的稻谷沉甸甸地压弯了扁担也压弯了挑担人的腰背;用蛇皮袋装的,或在单车尾或在两轮板车上,稻谷几乎撑破了袋口,压得单车摇摇晃晃,压得板车“吱呀吱呀”地叫。
用一根粗壮的长竹竿肩抬着笨重的脚踏打谷机的两人,哼哧哼哧。而打谷机像尊贵而沉重的新娘轿子有节奏地一晃一荡、一起一伏。
专门犁田翻地的男人,赶着老黄牛,肩扛沉重的铁犁,鞭子和卷起的裤管下的大脚板一起啪啪作响。
同样要来帮忙的半大孩子,也像模像样地挑着两半筐稻谷,伸直了双臂笨拙地搭在扁担两头,活像老鹰捉小鸡游戏里张着“双翅”的母鸡。箩筐晃荡着,孩子的脚步像醉酒似的直打偏,一张溅满泥点子、“叭嗒叭嗒”滴着汗珠的小脸憋得通红。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
渡船还在对岸,大家只好挨挨挤挤地争着向前把担子卸下在码头上等待。不一会儿,码头上就堆满了人与物,像黑压压的小山。
那条小小的船能装下这座“小山”吗?我总是很担心。
当船还在河中央“咿呀咿呀”地摇着缓缓前行时,岸上等待的“小山”就开始躁动崩塌。
“船快来了!船快来了!挑起来呀!”心急的人开始叫。我的心就哆嗦了一下,感觉是要“开战”了。
于是,你推我挤,大家做好上船的准备。挑担的扎好马步,“嘿”地一声担子上肩;扛蛇皮袋的使着蛮劲扯着袋角,摆好了“投射”的姿势;抬打谷机的几乎是头挨地地钻到竹竿底下咬着牙把打谷机缓缓抬了起来;拉牛扛犁的也扯着牛绳硬把那“呼哧呼哧”喷着腥气的倔强的老牛赶下了码头侧边……
崩塌的“小山”开始出现乱轰轰的叫喊声。一切蓄势待发,每个人都如弓上弦,紧张得如临大敌。我的心“咚咚”乱跳,只怕上不了船。
船近了,近了……十米……五米……三米……两米……
船离岸足有一米多远时,前边的人开始跳的跳,扔的扔。斗笠歪了,鞋子掉了,箩筐翻了,稻谷洒了。“砰砰砰”、“咚咚咚”、“叮铃当啦”响成一片。
左摇右晃的我好像是连筐带人被撞上船的。我挤在箩筐里拍了拍胸脯嘘了口气后用手挡在前方,随时做好被不明物体侵砸的准备。
箩筐压箩筐,袋子堆袋子,打谷机架在了箩筐袋子上。那相对庞大的板车被横着架上来,一边伸出在船舷外。有人趴在箩筐上,有人站在船舷上,有人挤在袋与袋之间,也有几乎被单车压在船舱里的。总之可以用上“无孔不入、见缝插针”等词了。
“快拉拉我啊!”一只脚还在岸上,另一只脚却撑上了无法靠岸的船舷上的挑担的三顺婶大叫。
“唉哟,阿兰婆,你撞到我了!”
“二狗二狗,你的车扯着我的箩绳啦!”
“啊啊,他叔啊,你的犁柄捅死人啦!”
“别推别推!想死啦呀!痛死了!”
……
叫声、骂声、甚至哭喊声混合着稻香味、泥土味、汗臭味和叫不出名字的气味,然后在毒辣的阳光下空前绝后地发酵。
“别上了别上了!满了满了!要开了!”一直咬牙切齿地撑着竹篙欲把船靠岸的船夫把竹篙掉了个方向,用力一顶码头,船便离开了岸。
“扑”一声,有袋稻谷掉水里了。
“扑通”一声,有人掉水里了……
船离开后的码头上只剩稀稀拉拉几个“望船兴叹”的人和几袋谷。“小山”神奇消失,码头在白白的日光下显得死一般的寂静。
上了船的人都舒了一口气,乱轰轰的声音也沉静了下来,只听得船桨在吃力地“吱呀”着,船身随着摇桨的节奏而左右摇摆。而此时发现,沉重的船几乎要没在水里了:船舷离水面仅只五六寸了!大家都屏息静气不敢乱动,怕一动,船会侧向一边沉了。
我可不会游泳啊!我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最终有惊无险,我们顺利地渡过了河上了岸。
回头远眺对岸那又神奇出现的“小山”,我的心莫名地又慌乱了……
“功夫(指劳作)好做,渡船难过”,这是十里八乡对我们那个村子的评价,还说妹仔们要嫁也别嫁来这里,除非这里架起了桥。不过奇怪的是,村里的后生仔依然可以取上如花似玉的妹仔,然后一起争渡呢。
十几二十年过去了,河还是那条河,桥也依然没有架起来,只是不再有热火朝天、惊心动魄的争渡景象了。很多人家搬到了田地多的东岸安家,而年青人几乎都进城务工了,耕了田地的也多是机械化收种了。当年那条小小的木船早变成了不再需要摇桨的带发电机的几米宽的大船,又快又平稳。
可每当我看到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欧鹭”这跳脱的词句时,都要激起与李清照风马牛不相及的回忆,再虚惊一把。
20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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