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简爱》的时候,我还在韶关粤北一间大工厂的职工子弟学校读书,简爱在修道院的阴森与窒息的压抑跟我生存的环境一样,我也幻想罗切斯特不说一句话就把我彻底征服,男人就应该像罗切斯特山一样凝重。简爱的一句话:我虽然不漂亮,但我也一样有自尊。一直在我血液里荡气回肠。
我尊崇这样的人生哲理:男人话多小气,女人事少大气。
正如每个人的成长过程总是要做几件荒唐的事一样,那晚,我怎么也睡不着,心怦怦乱跳着把《简爱》里最精彩的几页偷偷地撕下来夹在日记本里,还书的时候像贼一样,明明知道管理员不会查看,还是吓得半死。
事隔十年,当管理员把图书馆的《简爱》送给我的时候,我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又把那几页完整地粘上去,那是我与图书管理员成为同事后,她送给我的唯一一本书,我也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表露过我喜欢《简爱》。
冥冥之中《简爱》就在我的生命里,不然很难解释这本书最终还是完整地属于我。
小学六、七岁还是更小的时候,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的一位老师教我们数学,可能从小我就在公开场合总是羞涩、忸怩,大脑一片苍白,什么问题也不会回答,很怪,到现在为止,只要在公众场合说话我的脑子就短路。气得这位老师脱口而出说了句非常侮辱人格的话,他一次无意的行为,像《红字》一样,不仅影响我一生也影响了我两个弟弟,从学校毕业三十多年后,当我在深圳听到小弟弟的同学当着我的面还这么称呼小弟的时候,我痛彻心扉。
同学们一直用这句话骂我,放学的时候,甚至比我小的学生也会前呼后拥地讥笑我,大呼小叫。
一个深冬的夜晚,山区的寒风把我们家平房外面的树吹得鬼哭狼嚎一般,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家前面几个小我几届的女孩一声比一声大叫我的外号,像比赛似的看谁敢叫,看谁大声,不仅是我,很多人都听到了,她们的声音比狼嚎还要恐怖,过足了半小时的瘾才停下来,那是一段多么痛楚的煎熬,我只能乞求她们快点结束快点结束,我甚至连站出去的勇气都没有,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任她们“蹂躏”。
我越来越自卑与懦弱,从小学到高中毕业都是想着如何躲避,如何不受伤害,如何在听到这个外号的时候不再发抖。其实我与他们没有瓜葛,我也是一个极不会吵架的人,只要发生矛盾我到了现在也条件反射一样浑身颤抖。
当所有的人都轻视你的时候,很容易有意无意形成傲慢与偏见。
傲慢与偏见很坚硬,让我的学生时代呼吸都是痛的。
我们班有一个叫“红”的同学,生性傲慢,因为长的好看也因为她的家庭条件相对好一些(她爸爸是我们单位的科长),她一直把对我的侮辱当成精神领袖的手段,她眼睛里射出冷如尖刀的蔑视戳得我揪心裂肺,一群女同学围着她也都不敢跟我说话,她是那种走到哪都要成为前呼后拥的女人,她具有那样强势的气场。好多年里,我都重复地做梦怎样去讨好她,怎样开口跟她说第一句话,我设计了无数的场面与她搭讪就是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束手无策直到高中毕业。虽然我们住在前后院,我小屋的窗口正对着她家的大门,只有不到10米的距离。
我怎么也想不起是怎么把她得罪了,她的傲慢也许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也许她真的是无意的,只是不幸让我碰上了。后天修养固然重要,但傲慢与谦逊还是有与生俱来很大的成分,我们可以用修养控制行为,但改变性格谈何容易。
童年最大的乐趣就是跟爸爸上山砍柴。
家属区坐落在环山脚下,星期天跟爸爸沿着蜿蜒的山道去砍柴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节日。
爸爸砍柴,我到处摘野果吃,绵延的山峦就只是我们两个人,中午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在蓝天白云、小鸟欢唱,跟我一般高的茅草此时彼伏的呢喃中就餐特别美味,吃饱后躺在暖暖的草丛中与跳来跳去的小鸟说话,轻柔的风拂去了我的屈辱我的梦魇,远处火车的轰隆声总是把我的情绪带到明丽、浪漫的梦境,那一个个粉色的梦,不再负重与眼泪汪汪,有时,我会在山野淡淡的泥土香中沉沉入睡,太阳温暖地拥裹着我羸弱的身躯……我跑呀,跑呀,追着前面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露出少女的欢快的笑脸。我不像简爱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我喜欢鲜艳的裙子,喜欢在旷野撒野也偷偷暗恋我们的体育老师。
那年我11岁,体育老师的女朋友回上海了,家里想让她回上海,不让她与体育老师继续交往,体育老师痛苦得不得了,他对好多人说:此生非她不娶。
体育老师带我们参加韶关市中小学生乒乓球比赛,好多次我都想告诉他:你等我,我长大一定嫁给你。口气跟简爱一模一样,我模仿简爱的思想模仿简爱的生活方式也折服她人格魅力的高尚,我总是靠梦境摆脱现实的窘迫,人不要醒来多好,永远在梦里。
我从来就没搞明白山峦中总有一只鸟的叫声那么悠扬、纯净、孤独又悲怆地在山谷里飘荡,飘得很远很远,从来就没有第二个声音与它重叠,那么单薄却又力透群山,所有的山峦都听到了它的叫声。为什么总是只有那一只鸟在叫?是不是山野也知道太多的叫声就会像知了一样鼓噪?我知道那只鸟一定是和我一样是孤独的,它在为我哭泣,它来陪伴我受伤的心并让我小小年龄就读懂了悲怆里蕴藏着巨大的穿透力。
我从来就不想搞清楚这只神秘的山鸟叫什么名字,后来我看了一篇《杜鹃啼血》的小说,悲伤的情节让我相信那就是杜鹃,只有杜鹃才能如此悲怆。
一个特别自卑与懦弱的人,她内心蕴藏的力量往往是无限的。
一只黑色的山鹰在山谷里自由地翱翔。
我大滴大滴的泪珠直往下淌,我说:山鹰啊,带我走吧,我要飞翔。
山风作证。
旷野作证。
温暖的小草作证。
我们班总共二十几位学生,在深圳就有十几位,1993年在我们毕业十五周年的时候,同学们相约回到了母校,分开十五年后见面的欣喜与激动让每个人的心跳都加速与沸腾,而且是在故乡,我们从小学到高中毕业都在一个班里。
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不敢告诉任何人。
阳光很暖,故乡的空气都是甜的。
尽管成长过程是灰色的,但都成为了回忆的时候,却是那么地坦荡与不再心痛!
放学的小路,山野的风,甜甜的野果是什么水果也无法替代的滋润着我童年的全部记忆,都在生命中愈发地柔软,不再坚硬地划伤我的皮肤与心脏。
洁净的空气与光圈打在我的身上,如诗。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深圳同学聚会的时候,她们都尽量避开我们的相遇,我一直表示无所谓,但红不行。
十五年后再见到她,还是那么丰姿绰约,自信满满,我依然卑微,她依然气场十足。
十几位同学围在一桌,男男女女谈天说地。
红的声音响起来了,她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说:我一生最讨厌ⅹⅹⅹ。
那个侮辱人格的外号在我的生活消遁了十五年后又出现了。
静场。
所有的人都呆了,他们绝对想不到这样的场合分开这么长时间里红依然还没有忘记锋锐的利刃,如果小的时候还理解为习惯和无意,现在就有挑衅的味道了,何况我都不敢正眼瞅她更不用说招她惹她了,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包括我的男同学们。
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呀!
今天是我的生日。
为什么?上帝呵,为什么要在今天让我再受一次“酷行”?
我的心又痛了,我紧紧地咬住已经很久没有了的颤抖的情绪,如果小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改变窘迫,任其摆布,我现在也一样束手无策,我的心在泣血,比起小的时候,那把刀子戳得更深更有力度,我连死的心都有了,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别人的身上,站起来怒斥她的一定是我!欺负弱者让你觉得愉悦么?你的傲慢一定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我们都三十多岁了,各自在深圳成家立业,难得的一次同学会为什么还不放过我?难道这仅仅是生性使然?如果有可能二十年、三十年后再见,她是否依然还要欺负我?至死也放不下她的傲慢?你赵婧生来就是被她侮辱的,不是你有可能就是其他的人。
好同学燕如在桌下面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她用一脸的不屑说:她都把你欺负到什么程度了,你还能忍?
我想哭,我想在同学们面前痛痛快快地诉说红对我不屈不挠的蔑视,这么多年了,那道蔑视的目光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甩也甩不掉,我不敢哭,我做不到。后来晚餐是怎么结束的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只听到红最后甩了一句:我现在开的是奔驰!
女同学说:她混得不错。很早的时候,红就说过,她找的老公是我们班女同学里最英俊的。我见过,是我们女孩子追逐的偶像形,高大俊朗又是打篮球的。
1993年,奔驰是多么遥远的奢侈品。
那时我已经调到了作协,每个月工资还不到一千元。
那是我带回故乡的唯一一个男朋友,他在公安局工作,山区的夜晚还是那么地静谧,我双手交抱面对着黑漆漆的群山述说那个“丑小鸭”的故事,我不敢看他眼睛里一层晶莹的亮光,他缓缓又深沉地说:有我在,我再也不会让人欺负你了。
我听到了他掷地有声的心跳,像罗切斯特!
我的泪止也止不住,我很幸福。
2011年末,我搬进新家,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住复式房,夏天穿着布拉几长裙从二楼下来,飘逸、浪漫还有空间,我很习惯地坐在木楼梯上打电话与托腮凝思,在这里,我找到了故乡的感觉。
这是高尚住宅区,简单干净又朴实,没有一点花里胡哨的装饰,我一直就想找这样的归宿,看好房子后,我一个人下了订金,既没让先生看房也没有跟他商量,先生知道后大发雷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搬进来的第一天,我又听到了那只鸟的叫声,是的,就是那一只,跟我小时候的叫声一模一样,单薄夹着浓浓的悲怆在都市上空飘荡,这是我在深圳第一次听到孩童玩伴的呼唤,我泪流满面疯了似地追出窗口,我什么也看不到。它又来找我了,它又来陪伴我了,它的一声鸣叫又让我生命的诗情熊熊燃烧,我已经二十年不写诗了,再写诗的日子让我心存感激。
半年后,远处搞建筑,当我第一次听到它的叫声的时候,我就担心哪天就没有了,再也找不到。
它真的就没有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在窗户眺望远方成了我生活的常态,我在寻找那只鸟,我渴望它的归来,我想告诉它:深圳26年,我不敢倦怠地往前走,往前走,说真心话,我从来就没有恨过那个给我起外号的老师,从来没有恨过这个叫“红”的同学,因为长长的路让我懂得:希望与梦想总是给度过艰难困苦的人更多悲悯的动力,这已经够了。
小的时候太压抑,这座新型的海滨城市一句:可怜的孩子!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动力:一个城市的包容性有多大,成就就有多大。
我把诗人的浪漫与城市阔大的平台提供的机会结合起来,如鱼得水,我终于也能活得潇洒、快乐,并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实现所有的梦想。
姥姥说:度过苦难,天明的时候所有的苦难就不是苦难了。
姥姥是我一生最敬爱的女人,和她的苦难比起来,我只能算是杯水风波。
红——你生活可好?可能你不知道我的所有力量就是想生活得更好给你看,就像莫言最初的梦想就是每天都有饺子吃一样,没有小时候那么多的屈辱与梦魇我的人生将会是另一个篇章,我喜欢我现在这样的篇章,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们在深圳街头偶遇,我伸出了手说:你好,红。你的手已不再冰冷,有了暖意。
你笑了。
我也笑了。
皱褶都出现在我们的脸上,还有少许的白发。
我是那么地爱这个城市,爱现在的生活与日愈让我骄傲的女儿,她12岁就进了国家少年队,这是一条用血和泪泡出来的网球路,她很优秀,我的人生没有缺憾。
下雨了,红住在深圳的西部,我住深圳的东部,听说你离婚了,你是一个那么自信的女人,相信你能找到更好的归宿,为你祝福——红。
这是我的梦,就像童年的梦一样,真实而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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