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我带着兴奋的神情回到单位。因为是年后上班，没什么病人。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听同事说有我的病人找我。
“李大夫——”伴随着这声呼喊，一个男人的身影走进值班室的门，来到我的身边。
“你好！”我一边回应他的问候，一边打量了男人一眼。
这是一个山里汉子，黧黑的脸上满是朴实的笑意，虽然衣着簇新，依然掩盖不了他的身份。我认出他是我年前手术过的一个病人的家属。病人是他的母亲，因为不小心摔了一跤骨折了，到我们医院就诊，做了钢针固定术，打上石膏制动，我因为有事请假，把她托付给同事。但是很不幸，在我外出期间她的肺部出现了感染，我休完假上班的时候，感染已经很严重，我变换了一下治疗方案后，效果很明显，病情好转，本来打算住到腊月二十八出院，但是因为汉子的儿子吃满月，老人坚持要提前几天出院，理由是汉子在四十岁才娶了媳妇，并且是个哑巴，几年之后才生育，虽然是山里人，也是爱若珍宝，无论如何一定要出院。我见他们去意已决，不好强留，就给带了点药，并且交代，按时吃药，注意伤口感染及胸痛情况，有异常要立即到医院就诊。今天这人来找我，一定是情况并不乐观。
“李大夫，是这样的，我妈的情况不太好，叫了附近的村医看了一下说是心脏有问题，我怕拉到医院如果情况不好的话回不了家，可是不能不管，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请你委屈到我们家里给看一下，李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妈吧，我知道你病看的好，你一定有办法的，我求你了……”汉子说不下去了，眼圈里隐隐有泪影闪动。
我心生恻隐，在征得院长兼外科主任同意之后，跟着汉子，开始了我的驹山之行。我并不知道驹山在那里，有多远，因为是山路，我开着妹夫双排座的货车前往。
走完公路，拐过一个弯，就进入了一条沟，虽是土路，路面还可以，也很宽敞，我和汉子一路攀谈着向沟深处走去。大概走了四十多分钟吧，开始了上山的路，路面渐渐变窄，也变得不太平稳，一边靠着山，一边是悬崖，因为下了雪的原因，路面有点滑，我不再轻松的和汉子聊天，开始集中精力专注的开车。
路越走越陡，路上的雪也是越来越厚，而我的心也是越提越悬，我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不住的骂自己，因为妇人之仁而使自己陷入这样的境遇，万一一个不小心……我猛地甩了甩头，不敢想下去。崎岖难行的山路使我沮丧到了极点。我在心里暗暗责骂自己是个多么笨的家伙。
就在我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前面拐角处出现了一群人，汉子欣喜地说：“李大夫，不要担心了，前面的路上没有雪了。”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不悦地说。
“你看前面的那些人，他们是我们村的，听说你要来给我妈看病，村中所有闲着的人都出来扫路上的雪，好方便你行走。”
我定睛一看，可不是吗，男男女女有二十几个人，有的拿着扫帚，有的拿着铁锹，正在扫的扫铲的铲看见了远远开来的我的车，人们互相呼应：“大夫来了——大夫来了——”兴奋和激动的情绪不胜言表。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暖意，在如今这物欲横流的尘世间，这样的情景或许只会出现在那些怀旧的小说或电视剧里面，而当我亲身感受之时，有一种恍若梦境的感觉。汉子掩饰不了自己的兴奋，真诚的对我说“李大夫，说实话，在我们这里很难请到医院的大夫，我今天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来请你的，其实并不报多大希望，没想到真能请到你，你真是个好人。你可是我妈的救命恩人。”汉子一边不停地对我说着好话，一边给我递上了香烟，“我一听你答应了，简直乐坏了，赶紧打电话给村长，村长就组织人们出来扫雪了，怕的就是路上雪滑，扫到这里已经是离村子将近十公里之外了……”
我突然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羞愧，这些大山里的山民，虽然有些老实和木讷，可是他们的淳朴憨厚，古道热肠，以及真诚善良，不正是我们这个正在飞速发展的世界所需要的吗？经济的发展充实了人们的腰包，可是一些好的品质也在金钱的灼蚀中日渐泯灭，楼层越来越高，人们的生活水准也不断提升，可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好怀念这些人性中的至真至善至美至纯。看着眼前这些欢呼的人群，看着覆盖着白雪的远山映着早晨的阳光，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我感受着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的最高礼遇，一种被需要的自豪感油然自心底升起。我一边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一边把车驶上扫掉雪的路上，毫无畏惧。被扫开的山路蜿蜒蛇形，向前面的大山逶迤而去。
在这样的路上足足走了十多公里，才看见前面的一个小村庄，村子不大，四面环山，在白皑皑的雪光映衬之下，分外显眼，村子上空飘起的缕缕炊烟点破了大山的寂寞，使人感受到了一种隶属于人类的勃勃生气。
我停好车，跟着汉子来到了他的家里。
他家很窄小，住人的屋子只有两小间，一间是他母亲的卧室兼客厅，一间是他夫妇的卧室兼厨房。虽然简陋，却收拾的干净利落。我被让到低矮的沙发上坐下，汉子的媳妇比划着要给我泡茶，卧病在床的老奶奶也一直嚷嚷着招呼我吃喝。我不理会这些，径直走到老人炕边，给她把脉，听心脏做检查，查看手术切口愈合情况。
老人的病情并不象汉子说得那么凶险，心脏也没有大的问题，手术切口愈合良好，只是肺部有严重的罗音，没有出现其他异常情况。检查完毕我开了药方，让他去取药，准备今天输液观察一天，明天之后由村医按照治疗方案输液。村里也有不少其他的人请我看病，我都一一作了诊断。
吃过午饭，在等待输液的过程中，我和村长一边闲聊一边来到了村后的山上。我问村长此地为何叫驹山，村长眼望着远方，开始了意味深长的回忆——
听老辈人说，在很久以前，这山里有一个金马驹，后来由于时代变迁，金马驹化成了一座山，就是我们现在站立的山，至于是什么原因化成山的，没有人说得清楚。它是我们村子的守护神，我们的村子在右边，也就是马驹的右腿跟前，而李大夫你进山的那条路，就是金马驹的尾巴，它是通往外界唯一的通道。有一年我们村以前的村主任从这条路下面打了一个洞（也就是马驹的屁股处），取了一点沙子用来盖房，不到半年村主任就死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对它冒犯……
我按照村长的指点仔细观察这座山的山形，果然像一只卧倒在地憩息的马驹，那条通往外界的长长的山路，果真像它的拖得长长的尾巴，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但是也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输完液体，已经是下午了，我准备回去了，全村的人都来送行。我向他们招手作别，他们却执意要送我，我拗不过他们，只好开着车在前面慢慢走。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阳面的雪都化了，路面比来时更滑更难行，我提悬着心小心翼翼地开车，生怕有一点点的疏忽，渐渐地我的鼻尖开始冒汗，看着悬崖的那一边，我的确胆战心惊，紧张到了极点。我把车速调到最小慢慢往下蹭。
就在我高度紧张之时，从后面快步跑过来一个人，我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汉子，他大声对我说，李大夫你不要害怕，放心地走，后面有人抓着车呢，今天就是抬我们也要把车抬下山，让你安安全全地回去。我从观后镜中才发现，好多个山里的汉子抓着我的车，我心里一热，顿时感觉不再那样紧张了。
就这样我在他们的护卫之下，走了将近三个多小时，才到了宽阔平坦之地。我要下车向他们道谢，他们执意不让我下车，他们每个人的脸上笑呵呵的，围着我参差不齐的说着感谢的话，有一个人甚至打趣的说：“李大夫，下次我们请你来看病的话，你恐怕再也不敢来了吧？”“哪里，会来的，只是我要走着去，再也不开车了。”“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我说的是实话，如果需要，我一定会再来的，再来看看这些淳朴的、让人怀念的脸庞。
当我和他们依依惜别走上宽阔的大路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保暖衬衣都被汗水湿透了，但是我不在意，我的脑中还浮现着他们迎接和送别我的场面，久久沉醉，不能自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