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母亲因为偶感风寒,早早的回房睡下了。我和妻在厨房收拾碗筷。
妻说:“老家的房子不要转租了,让妈回去住吧!”
我侧过身子徐徐的看了她一眼。好久不提,我以为她已经放弃了对我的游说。
妻是地道的小姐出身,知书识礼,温柔娴淑,但骨子里却始终脱不开生于书香门第的自矜和骄傲。母亲刚搬来同住的时候,虽然表面上礼数周到,不动声色,私下却常常同我抱怨母亲的粗俗与无知。
“数典忘祖,不忠不孝的罪名,我可背负不起。”或许妻并没有错,母亲没有读过书,过惯了乡下人随意无拘的生活,与现代的城市生活背驰很远。但是父亲离开的时候,我答应过要好好照顾母亲。
妻默不作声的看了我半晌,微微叹了口气,说:“你总是这么义正言辞,从来不肯让人把话说完,我带你去看看家里的置物柜。”
置物柜装在客厅同卧室连接的走道上,交错排列的几个衣柜,放一些日常的起居衣物,因为我日常的穿戴都是由妻打理的,所以尽管朝夕相对,这一片领地却是我的化外之地。
妻并不理会我满脸的疑虑,径自推开置物柜的门,里面堆着数量十分可观的毛衣,颜色各异,满目琳琅。似乎都是手工编织的,针脚图案并不华美,但极精细。
“你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我心中疑窦更甚,今天妻的行为很反常,她从来不让我涉及衣柜之类她所谓的“私人领地”。
妻的表情有些动容,将我拉到阳台上,夜风不大,但因为春寒尚未去尽,硬生生的有些刺骨。
“我承认妈刚来的时候我确实对她心存芥蒂,即使相处了这么久,我依然没办法完全走进她的世界。”妻将头斜靠在我的肩膀上,说得有些入神,“但是我对她从来没有恶意。因为我爱你,而她是你的母亲。我们听从过很多人关于孝敬长辈的教导,唯独忘记聆听妈的心声?”
“隔壁街坊都很羡慕他有一个出色的儿子,她很开心。”我的语速很快,甚至有些惶急。
“妈并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她和我们一起住,不过是为了成全你的虚荣。她在这里失去了熟悉的家长里短,失去了熟悉的三姑六婆,周围的一切对她而言就像荒芜的沙漠。她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停的编织毛衣,春蚕吐茧般,将自己一层一层的包裹在里面。既便如此,你仍然觉得她快乐吗?如果你的孝敬给妈带来的不是油然而生的快乐,那么这种孝敬又有什么价值呢?”
“像春蚕吐茧般,将自己一层一层的包裹在里面。”妻的话,像笼罩在心头的一张巨大的罗网,让我无处遁逃。
我恍然惊觉:喜欢唠叨的母亲似乎已太久沉默寡言,为人直率的母亲似乎已太久唯唯诺诺,从前极少生病的母亲似乎从很久前就与疾病为伴……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我只是希望她过得更好。”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绵延灯火,阑珊处魅影重重。这是一座喧哗在街灯下的城市,中间游荡着许多孤独的灵魂。
“我们并没有错,只是在爱里迷失了方向。真正的孝敬并不是将老人束缚在我们的世界,而是让她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快乐的度过晚年。”妻的声音很柔和,像一根羽毛轻轻掠过我的心扉。
母亲搬回乡下的那天,我和妻一起将老家的房子重新布置了一番,因为技艺生疏,不时碰撞到一些家什,母亲自然又恢复了失传很久的碎碎念,我和妻听着她老人家的喋喋不休,第一次舒心的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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