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总是有些怕母亲，母亲严厉的眼神和急促的骂声，总是让我紧张。
那年，我五岁，北方冬天的早晨，屋檐下挂着冰凌，天空十分干净，那是一种透明的妩媚，让人感到清爽、亲近。我一早出门倒尿盆，踏在雪上，松松软软的雪中有一份温暖，见黄色的液体溶进雪中，那洁净的雪慢慢陷了一片，心里就觉得一丝难受。往回走，脚一滑，手一松，尿盆上的漆随着石头的碰撞脱了一大块，这时就想起了母亲的眼睛。
回到家中，一个人悄无声地躲进床底下，静看母亲在发现打坏尿盆将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一躲就躲了半个小时，两条小腿早已蹲麻了，直到吃早餐时，母亲到处找我找不到，一边急促地喊着，一边骂着，声音里透着焦灼和不安，我才悄悄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母亲看着满身灰尘的我，瞪着眼睛对我吼道：“叫你干一点活，就打烂东西。”一边吼道一边拿棍子打了我几下，吓得我在一边哭。
母亲骂完我，又忙着摆饭桌、盛饭，等干完这一切，看到我仍站在墙边哭，又走过来对我大声地喊：“吃饭还要人请，伺候你们还不恭呀!不准哭 。”骂完以后，她又忙着喂鸡、喂兔子和干其它活计去了。
那时候，家里姐妹多，只靠父亲那份工资，母亲为了帮补家用，总是千方百计地去找些活干，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回来之后，又要喂鸡、种菜、煮饭，一肚子的辛劳没处诉说，只有拿我们发泄。许多年之后，回想起那段日子，才理解母亲的眼睛里深藏的爱意。
我们小的时候，父亲在家的日子并不多，经常长年在外工作。大多的日子是母亲和我们在一起。为了能让我们姐弟健康地成长，她总是变着花样将粗粮细作。可是正在长个子的我们，一个比一个能吃，三碗饭吃下去，仍觉得不饱，有时能吃上一餐白粉馒头、大米饭或几块猪肉，就是一大享受了。
没有零食吃，常常偷吃母亲腌的咸菜或做菜的黄瓜、罗卜，被母亲发现后，她总要瞪着眼睛责骂我们一番，为了躲避她的打骂，我们只有咽着口水少偷吃一点。然而，小的时候，总是嘴馋的，看见同学有零食吃，自己没有，总感到心里不平衡。有一次，在上学的路上，看到路边树上的桃子，就去摘了两个吃，谁知这事被同学知道告知老师，老师又告知母亲。
母亲就好像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气得脸色都变了，她把我叫进屋里，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了我一巴掌：“叫你嘴馋，我省吃省用，养了你又有什么用。”我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母亲却不依不饶，狠狠地说：“不准哭，再哭我撕烂你的嘴”。看着母亲严厉的目光，我似乎明白了母亲的心。
母亲的心境似黄连，未出嫁时，她的母亲就去世了，姊妹五个，她是最大，那时也只有十九岁，最小的小姨只有7个月，大姐如母，一副沉重的担子就压在了肩上。二十岁嫁给父亲，又要种地养猪供父亲读书。直到从农村随父亲来到了部队，多少羡慕的眼神看着她，却谁知道，生活的辛苦并没有到头。可是，母亲是个逞强好胜的女性，她相信，幸福永远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所以，在这人生萧瑟的日子里，她咬紧牙关，默默地维持着这个家。
那时候部队流动性大，我们跟随着父亲从浙江的宁波到山东的胶县、留亭、莱阳，一个地方住上几年，又迁移了。每到一个地方，母亲就动手开垦一小片菜地，种上豆角、苦瓜、辣椒、茄子等几种菜，望着逐渐成熟的蔬菜，她的嘴角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除了种菜，她还要养鸡、养鸭、养兔子，只是能为这个家帮补一下。
在这个穷苦的家，我们都过早地肩着家庭的家务，挖野菜、捡煤渣、扒树叶，用来喂兔子和烧火之用。那时部队有一个小发电厂，发电厂将烧不透的煤渣倒掉，每天都有人来捡煤渣。煤渣少，人多，有时不免为多捡些煤渣而打起来。为了不和别人发生冲突，也为多捡一些的煤渣，我和妹妹常常在凌晨2点钟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在煤渣堆里一蹲就是3、4个钟头，手指扒出血了，贴上一块胶布，继续拣。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为母亲减轻一点负担。
母亲看见我们手指的伤，心疼地为我们擦紫药水，却不会对我们说几句安慰的话，她的爱，藏在她那严厉的目光中，轻意不对人表露，更多的是在行动上。
曾有次不小心被人打伤了眼，我捂着眼走回家，母亲看见后，又对我骂了起来，一边骂，一边背起我就往卫生所跑，等到了卫生所放下我，她也瘫倒在地上。
姐姐初中毕业的时候，家里的经济更加拮据，父亲想让姐姐停学帮母亲做事。姐姐只有暗暗垂泪，无奈的泪眼求救般望着母亲，母亲咬咬牙，轻声对姐姐说：“女呀，哭啥?”那声音温柔地令我们吃惊，这温柔的声音真不像是我们的母亲说的。艰苦的岁月使她变得急躁和火爆，稍有不顺心，就会大骂我们，将我们骂哭之后，还要赶我们去吃饭。
终于，母亲决定让姐姐继续上学。当我们上床睡了，她才悄悄地对父亲说：“我这一生，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才不能正经在外面找工作做，我不能让女儿再重复我的过去。”那语调又回复了她的坚定和严厉，竖起耳朵偷听的我们，被这一份无意落在心上的忧虑催熟了。
我们如饥似渴地读书，晚上吃完饭，哥哥、姐姐躲到一边做作业，我就将哥哥的小说偷来，藏在被子里，等一家人都睡下，便打开灯慢慢地看，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那灯却被母亲关掉了。还传来一句严厉的质问：“灯火不要钱呀，白天不看晚上看，熬灯火啊!”
我感到非常生气，便小声顶嘴：“就知道钱，还让人家好好读书呢!”可心里还是怕被母亲听到，偏偏母亲又转回头来，我的心紧缩起来，怕她又要骂我，可谁知她竟将灯拉亮，只说一声：“别看得太晚，小心伤了眼。”便转身走了。
现在我们长大成人，在外面成家立业，一回到家，看到母亲那双充满威严的目光，便想起了过去那段难忘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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