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痛恨酒,因为酒能使平日里沉稳内敛、温和体贴的大哥变得疯狂而可怕。
俗话说长兄如父。这词用在年长我十五岁的同母异父的大哥身上确实妥当。年幼丧父后,跟随改嫁的母亲来到了我父亲的身边。可以说大哥有着不幸的童年和忧愁的少年。母亲嫁给父亲后又生了我们几个,本清贫的农家更是捉襟见肘。而清贫的生活并没有掩埋大哥的才情。他爱看书写字还爱画画。但上到高中时,一直很被老师看好的大哥却因为家庭的拮据而自动放弃了继续学习的机会。他扔了书包撕了课本,小小年纪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当然,随之而来的家庭重压年复一年山一般地压在了大哥尚稚嫩的肩上。他上过山下过田,做过苦力做过小买卖,当过协警做过村干部,历经风雨冷暖,尝尽生活的艰辛困顿。可大哥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是个耐苦耐劳、温顺隐忍、有担当有责任的人。我们几个小的把大哥当长辈来敬畏。
可我在大哥的诗画里,更看到了一种理想被现实摧毁后的不甘及无奈。大哥在劳作之余画梅、兰、竹、菊,画猛虎、画雄鹰、画奔马,大幅大幅地画。画完用心装裱,挂在卧室,挂在客厅。我从梅兰竹菊的清高淡雅里、从虎鹰奔马的桀骜不驯里看到了大哥心中跳动不安的灵魂,也看到了他只能寄情于此的忧伤。
我曾无意中看到过大哥的日记,他说很累时想过逃离,但家人的期盼和年幼的弟妹总让他无法割舍。虽然我尚年幼,但依然能体会大哥内心的压抑苦闷和理想破灭的痛苦。苦总得找个方式发泄。而大哥找到了酒,那种让我在童年里深恶痛绝的透明液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哥学会了借酒消愁。总有那么一些夜晚,遇上三五个酒友,就酒兴大发。常常是我还在家里做着功课,就听到外面有人叫“阿勤喝醉酒了”。紧接着的是醉眼朦胧的大哥被三几个人架着,时而大哭时而狂笑。摇晃着进到家门后,满身酒气的大哥硬是甩开了几个人,摔杯砸碗,翻台倒柜。平日里那个会给我上学报名、会给我买糖饼、甚至会在我生病时带我去看医生的如慈父般的大哥消失无影。酒精让大哥变成困兽一头,嘶吼咆哮。我吓得哭叫着跑出家门,一头冲进那些漆黑的巷子里,一遍遍地徘徊。我只想着远离那些疯狂的喊叫和碗碟破碎的声音,远离那个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让我害怕的大哥。可心的深处,却永远都是揪心的痛:心痛大哥的苦大哥的累,心痛他在现实面前无力挣扎的失落,心痛他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痛苦。不足十岁的我早早地有了一颗敏感的心。我在酒里看见了大哥无处宣泄的苦闷。而酒真的可以忘忧吗?还是“借酒消愁愁更愁”?暂时的麻痹永远躲不过现实。酒醒之后,我更怕看到大哥眼中的愧疚。当他默默地操起工具重修那被酒后打烂的家俱时,我就在一旁悄悄地给他递钳子扳手。
那时,我一听到酒就心里恨恨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恋爱婚姻已是自由,但大哥却仍无法决定自己的感情。身高模样、性格为人一直被大家称道的大哥,和村里一位温柔贤淑而美丽的姑娘深深相爱了。但是仅仅因为大哥的身世背景太贫寒,姑娘的父亲棒打鸳鸯,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大哥燃起的希望又一次遭遇残酷的打击。大哥在一个深夜醉倒在村子的小河边,醉倒在那片伊人已无处寻的青草地上。
当大家找到大哥时,他仍抱着酒瓶,像抱着那抓不住的幸福,在曾经温柔的草地上泪流满面地睡去。那一刻的大哥脆弱得像一个孩子,酒精让他卸下白日里伪装的坚强。还不懂得情为何物的我泪水却无声滴落。
日子在艰难或是温暖、开心或是担忧中悄然流逝。
我们几个小的渐渐长大了,大哥也成家且有了一双听话乖巧的儿子。生活在大哥的操持下蒸蒸日上。忙碌平庸而充实的日子让大哥的画笔停歇了,但空闲时他依然爱看书写字。醉酒的事也已鲜有发生。偶尔一次两次总会害得大家为他担惊受怕。作为儿子、丈夫、兄长和父亲,大哥在坎坷的生活中沉淀下来,他已不再需要酒来麻木神经。
以为生活真的就可以这样一帆风顺了,却不曾想,在母亲病重的2013年初,大哥遭遇了一场车祸导致严重的肝脏破裂。命悬一线间,在医生多次下达病危通知后,在一家人哭成泪人时,大哥却又奇迹般地在ICU重症监护病房挺了过来。我不信神灵不信上天,但我却在擦干泪水后双手合十,在心里燃起虔诚的香火。
我们不知,大哥的这次车祸是否与酒有关,但在他住院和出院后的日子里,我们总会千叮万嘱:“大哥千万不能再喝酒哦,伤肝。”五十岁的大哥孩子般地点头:“不敢了。”望着他失血苍白且在车祸中受伤而缝合过的面容,我的心半是酸楚半是泪。
但愿没有酒的陪伴,大哥能健康平安,永远做我心中最值得依赖的兄长。
2013-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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