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章美的竹稻梦
初春登芙蓉山，至半山腰“韶关市蓉山地方文化馆”门前，见游人争先恐后在此拍照。走近一看，与之合影的竟是罕见的一兜稻穗。说它罕见，绝非夸张，你见过高2.5米、比篮球明星姚明还要高的稻穗吗？若非亲睹，无疑是天方夜谭。有人说此非水稻，而是前所未闻的“竹稻”，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专程采访了《中华竹稻》作者、韶关作家朱德瑞先生，听他讲述竹稻的故事。
钟章美，广东省蕉岭县新铺镇霭岭村人，生于1935年。幼时家贫，却怀扶善助贫之心。1959年毕业于梅州农业学校适逢中国“大跃进”年代，连续三年遭受自然灾害及前苏联的逼债，全中国人不得不勒紧裤带过日子。吃树皮、挖野菜，已不新鲜，饿死人的事也时有发生，缺粮造成的惨象人不忍睹。在街头，钟章美曾遇到一个骨瘦如柴、饿昏的老人，给他几粒板栗，老人立刻跪下来。这件事对他触动极大，深刻体会到粮食关乎生命的重要性，“为天下人谋食”的责任感在心中萌发。于是他刻苦钻研，尝试水稻与玉米、高粱杂交，但效果很差。虽然成功培育了番薯、花生高产品种，但对水稻杂交未能成功心有不甘。1969年，偶见竹子开花结实，想到根系发达的竹子，结实率高，耐旱、耐浸、抗寒、抗热、抗病虫的特点，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能否用竹子与水稻杂交呢？这瞬间的灵感，让他未来人生与竹稻结下了不解之缘。
从此，他情牵大田，开始了前无古人的试验。现实，与寻梦者注定有结，试验一开始，老天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首先是授粉环节，“拦路虎”来了。 水稻，乃自花授粉作物，雌雄同花，花器结构与开花习性只利自交，不利异交。从生物学专业角度看，改变授粉方式是很困难的。根据达尔文“物种起源”的理论和“自然选择”的原则，一切物种都具有“排他性”才能使其在形态上、生理上和生物化学维持它的物种完整性和稳定性，否则，一切物种都不会有自己的独立性和独特性。钟章美学的是农业，当然明白这一其中含义，但他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尝试进行研究。人们笑他傻，同事笑他痴。这不奇怪，因为后来誉满全球的“水稻杂交之父”袁隆平院士，研究的也是采用野生稻和水稻“近缘杂交”。一个县农科所普通的农技员，要搞水稻“远缘杂交”，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能吗？低矮的水稻、高挑的竹子能适配吗？然而钟章美却顾不上这么多，他一头扎进田中，打着赤脚，起早贪黑，着了魔一样泡在田间，矮小敦实的身影，唯有星月作伴。
失败可想而知。伴随着失败的，还有不堪入耳的讥笑嘲讽。疲惫的身心，可畏的人言，沉重的压力下还要忍受寂寞和歧视，困难可想而知。但他不放弃，就像一棵在风中摇曳的老竹，志向高远，宁折不弯。对某些人来说，失败实际是一种回头与解脱的机会。而他毫无此意，心无旁骛，在失败中一步一步艰难向前。为了开阔视野，丰富知识，他不顾辛苦往返母校借阅资料，请教老师。还参加华南农学院函授学习。干中学，学中干，白日奔忙在田间，夜间灯下苦读，睡觉的时间都很少。竹子早晨5——7时开花，水稻9时开花，时差两小时，怎样才能使水稻提前开花完成授粉呢？为了掌握竹花习性，他凌晨四时就到了田间。守在竹下，睁大眼睛，像是一个“花痴”，一边观察，一边记录。试验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失败了又从头开始。一个问题迎刃而解，又一个问题迎面而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年多的摸索试验，他终于找到了解决授粉时差的办法。创造性的发明了根据时间、利用温度对水稻进行“去雄处理”的“钟氏催情法”，破解了竹子和水稻远缘杂交这道世界性难题，为水稻远缘杂交的未来开创了无限生机。
授粉难关突破了，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更关键的是配对。试验中，他先后使用国内外几百个稻种与竹子进行配对。由于生化障碍中“配子的不亲和性（排他性）作崇，辛辛苦苦，结果一无所获。他豪不气馁，总结失败的教训，继续坚持试验。希望，在渺茫中沉浮。又是一千多个日夜过去了，日复一日的劳作让他变得苍老、憔悴。苍天也许被他感动了，他梦寐以求的竹稻“杂种”终于诞生了。这凝聚着心血的稻种，他视同生命。虽然百倍呵护，竹稻播下后仅有一棵“独苗”渡过难关，拔节生长。奇怪的是：初生牛犊般的竹稻生长期竟达736天，稻苗一路狂飙，长到2.5米高才抽穗，比普通水稻120天的生长期多了六倍。笑意还在脸上，问题又来了，竹稻不结实。难道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困难，就像山体滑坡，钟章美被压倒了。他没有气馁，从摔倒中爬起，摔倒了，又一次从泥泞中爬起……在专家的指导下，历经艰辛，好不容易得到第二代竹稻种子。播种后禾苗又出现疯狂的分离现象，茎叶形态像竹，根系发达，茎秆坚硬，株高在1.5米左右，性状形态极不稳定。似竹非竹，是稻却非常稻，杂交种子授粉或受精后的破落性特征明显，令人欢喜令人忧。中国科学院农林院金善宝院长闻讯，向广东省农科院了解“竹稻”情况时，省农科院竟不知情。原来是海丰农科所负责人“装蒙”不报，令人费解。在现场，金院长亲睹竹稻难抑内心激动：“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这又是中国人的一大贡献……科研秘密都要绝对保存好，千万别让外国人窃走了。”殷殷关切，可见老一辈知识分子豁达大度、爱惜人才之心。农业遗传学专家陈善葆、柘水还在广东省领导陪同下亲临农科所，与钟章美探讨远缘杂交的技术问题，指导钟章美采用连续回交、复交等方法进行杂交、培育、选择，使后代带有竹稻血缘的优良性状逐步稳定。他们推断：远缘杂交竹稻要大面积推广栽培，估计要经过三代人的努力。曙光在前，任重道远，钟章美没有更多的言语，内心却是翻江倒海。
现实是残酷的。中科院专家的肯定，对“苦恋”竹稻的钟章美只能是精神的安慰。生活依旧如麻，试验仍难以名正言顺走上“台面”，他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劳作，忍受经济入不敷出的窘况，更要忍受单位领导的讥讽刁难。为了竹稻，他唯有忍气吞声。1976年他调回老家农业局，仍痴心不改，借用县良种繁育场进行研究试验。1978年，单位安排他到黑龙江开展繁育良种小麦工作，他见缝插针，在黑土地进行竹稻适应性试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叹的是，置身竹稻，浑然忘我的钟章美，虽然发明了“钟氏催情法”，却不懂在人际关系方面对领导 “催情”，麻烦不断。在单位，他从事的是与育种无关的“其他工作”。生性耿直，也是为了竹稻，不愿无所事事中耗费宝贵的光阴，决意弃“铁饭碗”回家乡霭岭村，一心一意研究竹稻。为此立下豪言：“竹稻还未育成，决心加倍努力”。 1993年提前办理退休，退休前月工资700多元，退休后仅领到100多元的“社保”。老实巴交的钟章美终于尝到了对领导“不恭”的苦果，只有“打破牙齿和血吞”，默默忍受这不公待遇。民以食为天，胸怀“为天下谋食”志向的钟章美都不得食，在这个社会没有一片立足之地，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苍天之下，公理何在？回到老家，没田地，他便在屋后山边开荒，引山泉水浇灌。试验田不够，家门口的鱼塘放干水，也就成了试验田。妻子理解他，默默无言、身体力行的帮助、操劳，终因劳累过度病逝。儿女弃学打工，支持父亲。追梦之苦，难以言表。说到这，朱先生禁不住潸然泪下，令人动容。
岁月如梭，青丝已染风霜。2007年8月，已过古稀的钟章美的论文《竹子与水稻远缘杂交》获得梅州科技进步一等奖。同年10月，在山东济南第五届中国农交会上钟章美的竹稻新品种闪亮登场，第一次向世界揭开了竹稻的神秘面纱。《全球客家》杂志2007年以《竹稻之父——钟章美》为题专门报道他的事迹，赞扬钟章美为了一个梦想，做到了“伟大的坚持”，是勤劳勇敢客家人的典型代表。2009年3月，《竹子与水稻远缘杂交育种研究》又获南粤科技创新优秀学术论文三等奖。按常理说，接踵而来的荣誉足以让钟章美的处境有所改善，让竹稻研究获得政府相关部门的支持。匪夷所思的是，钟章美依然是以古稀之年、以己之力，一家人孤军奋战。一无科研经费，二无生活来源，只有靠租田、儿女打工维持竹稻研究。欣慰的是，2008年，蕉岭县县委书记周章新曾代表县政府看望钟章美，并送上两万元慰问金，建议县农业部门尽快帮助钟章美向权威部门申请审定，并积极开展大面积试种，但一直未有人来落实。至今为止，竹稻研究试验四十四年，钟章美的竹稻已经繁衍到了十一代，亩产超过1000公斤，其发展速度之快、米质效果之好大大超越了专家学者的预测。更诱人的是，竹稻具有的高产量、高品质，以及耕作低成本、粗管理、土壤适应力强、较好的抗虫害、抗寒、抗旱的特点，让人对其未来充满憧憬。正如广东省农业厅副厅长程萍所言：“一粒种子可以产生一场革命”，竹稻远景之广阔令人为之振奋。
天无绝人之路，世有悯人之心。2011年，当钟章美在被冲毁的十多亩试验田前愁眉不展时，林祥伦从韶关来到他家。从对钟章美、对竹稻的认知从不知、不信到感动，到关注、关心到参与，慧眼识珠的林祥伦，立即给钟章美投入资金作科研经费、生活补贴同时帮助恢复试验基地。久旱逢甘泉，他乡遇知音。竹稻就像一只凤凰展翅飞出梅州，播撒到韶关丹霞山竹稻种植基地。竹稻科研团队、科研基地、农业合作社相继成立。2012年，韶关仁化县试种2500亩竹稻，平均亩产超过1000公斤，超过 “超级杂交水稻”的产量，农民每亩增收500多元。浙江大学食品科学与营养系张英教授说：“竹稻是中国人利用竹子与水稻超远缘杂交培育而成的水稻新品种，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价值，是人类稻作史上无与伦比的伟大发明与创造。”令人欣喜的是，广东省仁化县政府提出了打造全国第一个“竹稻县”的口号。广东省种子总站经过两年四造在全国各地试种后，对竹稻的基因、营养成分、抗性、微元素、矿物质含量等数据进行检测分析，预计2014年可以做出科学结论，竹稻一旦在全国推广种植，受益的农户将过亿，届时大家都可以吃到飘逸竹香的“竹米饭”了 ……说到兴奋处，朱先生禁不住笑出了声。他抓起一把竹稻米给我，只见米粒细长，米味浓郁，竹香扑鼻。入嘴嚼之，清甜怡人。朱先生告诉我，竹稻不仅蛋白质、微量元素高于泰国香米。而且口感柔软，糯而不腻。由于它它含抗氧抑菌成分，抗氧化能力超强。即使在盛夏，米饭放置数天也不变味、变质。如此好米，我都有些嘴馋了。
竹稻故事讲完了。我们都沉默了。我的面前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青山叠翠的田园，郁郁葱葱的竹稻中，一位老人深情的向远方眺望，禾苗拔节，稻花纷扬……这正是：一生梦想写竹章，岁月蹉跎勇担当；古稀不减青春志，唯愿天下谷满仓。钟章美，一位朴实的老人，默默的耕耘，无悔的追求，为中华民族写下 “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人生华章。赤子胸怀，令人敬佩，我沉浸在中华民族振兴之日的憧憬中。惜别时，朱先生将叶剑英元帅之子、原全国政协副主席叶选平亲笔题写书名的《中华竹稻》赠我，捧书，如览高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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