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从公安局长位置上退休好几年了，家人原以为他能清闲下来，谁知老曹天天捧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没日没夜地看，还时不时地嘟囔一句“我就不信破不了这个案！”半生破了多少大案要案，一个不大的案子却是老曹几十年的心病。
那是1975年的年底，漫天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腊月二十八一大早，八里庄五队队长跑来报案：头天宰杀的三头年猪从仓库不翼而飞了！老曹那年刚提拔到红旗公社当派出所长，知道八里庄以前就有积案，各生产队的粮仓经常失窃：仓库门锁完好无损、粮囤无破损，过一段时间粮食便落下去一截。勘察结果是：排除监守自盗，只是粮囤的粮食上有类似黄鼬子爪子印。这里的老百姓把黄鼬子当神仙，迷信黄鼬子成精能搬运财物，有给人造祸福的神能。于是八里庄闹黄大仙的传言就沸沸扬扬传开了。干公安的曹所长虽然不信传闻，可前任几年时间再没获得一点有价值的线索，案子一直撂着。今天终于又发案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曹所长带着手下踏着没膝大雪急急赶到了现场。只见仓库门前挤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说黄大仙显灵了，要赶紧供奉黄大仙。现场已经完全破坏，厚厚的白雪已经踩成了烂泥。其实曹所长心里明白，即使现场不被破坏也不会留下痕迹，纷纷扬扬的大雪还在下，一切都被覆盖了。拨开人群，只见仓库门大敞着，堆猪肉的地方除了一点血印，就是纷杂的烂脚印。“昨晚上谁锁的仓库门？”保管望着队长：“昨晚上咱俩可是一起走的啊。”队长点点头。“今天谁开的仓库门？”队长指着保管赶紧说：“我天不亮就叫上他来开门，准备给社员分肉。”“看见什么了？”队长说：“门好好的，打开门就见肉没有了，我就跑去报案了。”看来也问不出什么，不过曹所长显得胸有成竹。
全村大搜查，户户过筛子，三头猪六大扇，任怎么隐藏也会留下点蛛丝马迹。曹所长可算下了功夫，队长家的地窖、保管家爹娘的寿材，地富反坏右是重点，一家一户也没漏，可一连两天，硬是一点线索也没有，这事还真是怪了！
更怪的事在后来，曹所长简直觉得受了戏弄。那两天白天冒雪查案子，晚上就住在八里庄大队部，曹所长心里憋着劲，案子不破不回家。五队的干部也留下来陪着所长和干警过除夕。干部们打了几只野兔，给曹所长们煮了一大锅，也算过年了吧。肉刚煮熟，五队的民兵队长跑来汇报：社员家家飘肉香！这怎么可能？那个年月，谁家会有买肉的钱？大雪封路，也没地方买去呀？年轻气盛的曹所长一声令下：“走，全部下去排查情况！”队长望了一眼锅里的兔子肉，曹所长说：“撤了火，续个火种，回来再吃。”
一行人进了村曹所长就感觉气氛不对，家家户户喜气洋洋，一派过年的热闹景象。社员们竟然家家煮肉，满村飘香。挨门询问，得到的回答几乎众口一词：“肉是黄大仙给扔到天井里的。”不对，情况不妙。这两天只顾紧张办案，社员谁看见他都紧张拘束，搜查到谁家都是一家人紧张兮兮地看着，偶尔会看到上供烧过的香灰、听到一句佩服的感叹：“神盗！神盗！”却不见有人因为到嘴的肉飞了怨天骂地。那是全年不见荤腥的七十年代，一年到头就指望着过年打牙祭，猪肉飞了，即使是“黄大仙”偷走，埋怨、失望、伤心该有吧？现在倒好，肉又回来了，背后真有什么神奇鬼怪？不对，难道五队家家都有嫌疑？
排查下来，社员家家有肉，队干部家没有肉，却有杀猪时留下的猪下水，地、富、反、坏、右家家冷冷清清什么也没有，唯独坏分子刘民国家有些蹊跷，虽然没煮肉，他却在灶膛烧着大火蒸馒头。
这个刘民国是替死去的父亲戴上地主“帽子”的，后来大队有一个“坏分子”指标任务完不成，干脆分配给了刘民国。原本是中学教师的他，头上多了顶“帽子”，“文革”开始就被清理出教师队伍，回家当了农民。刘国民个子不太高，生的精瘦干练，半路回乡劳动，种地真的不在行，再加头上两顶“帽子”，谁家姑娘也不愿跳这火坑，好好的一个人落单了。好在他人缘好，整天除了抱着书本啃，谁家有个大事小难他都愿帮忙。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他的日子一点也不紧巴。年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谁家断了顿，他就会“借”给半袋粮；谁家添人进口、生小孩，他也会送去半袋粮。玉米呀麦子呀，赶上啥是啥。这不，有好心人撮合，新近娶了个身怀六甲的二回头，就图能吃饱肚子跟了他。炕上有个大肚子媳妇，烧火蒸馍也在理儿。
可曹所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昨天已经排查过，诺大的四合院空空荡荡，北屋、南屋、西屋、东屋除了灰尘啥也没有，南屋房檐下的一堆劈柴昨天就翻了个底朝天，曹所长不放心地又去看，还拿起柴堆边的砍柴刀把柴堆翻了又翻，又到灶屋翻了翻，然后进到住人的北屋看。炕角躺着大肚子新媳妇，炕沿儿上放着一本书，曹所长拿起翻了翻，一本旧版卷了边儿泛了黄的《工具大全》，昨天刘民国坐在灶膛边捧着看的就是这本书，虽是旧版书，可也不是禁书，曹所长还是把书又放下了。
转了大半夜，一点眉目也没有，干部家里还没有肉，总不能把社员家的肉要回来吧？几个队干部哭丧着脸跟着曹所长回大队部。曹所长说：“行了，咱们回去少吃点，剩下的兔肉你们拿回家吧。”刚走到大队部门口，几个地富反坏右追着跑来汇报：他们家家天井院里扔进了熟肉，问所长要不要上交？曹所长挥了挥手：“大过年的，有肉就吃了吧。”打开门进了大队部，队长先去灶膛扒火，揭开锅盖去看肉，就听“啊！”地一声，大家凑过去看：哪有什么兔子肉，锅里泡着几块大砖头……
不久曹所长就调离了红旗派出所，这个案子也成了积案放下了。从所长到局长，老曹经手了多少案子已经记不清，这个案子却一直记着放不下，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已经翻得卷了边儿泛了黄，这天他翻着翻着忽然觉得这本书在哪里见过，《工具大全》，对！就是那本泛黄的《工具大全》，老曹局长心里一激灵：钥匙！坐上车直奔八里庄。
八里庄已经变了样，宽阔的公路绕着村旁过，路两边成排的二层小楼房。老曹凭记忆东拐西拐摸到刘民国家，只见大门上钉一块“xx市保护文物”的牌牌，推开半掩着的大门，一个背有些驼的干瘦老头正坐在院子里看书。老曹紧走几步抢过书，一看书皮竟是《逍遥游》。刘民国站起身仔细看了看老曹，淡然苦笑了一下，显然认出了他。然后转身蹒跚着进了屋，拿出那本破旧的《工具大全》递给他：“你是来找这本书的吧？”
老曹脸一红刚要说话，从书里掉出一串已经生锈的金属片，“万能钥匙！”
“是啊，拿去吧，你破案了。”
老曹俩眼盯着刘民国：
“我只问你，那些肉你是怎么搬运、藏匿的？”
“我既没搬也没藏，是大伙儿都在看干部杀猪时我嘀咕了一句：黄大仙夜里分肉就好了。”
“你咋分的？”
“好赖搭配，按一户一份放仓库门口了。干部们不知道，头上有“帽子”的不敢来。”
“我问你，斧头或者杀猪刀呢？”
“啥杀猪刀，就是那把砍柴刀。”
“家家有肉，为啥我搜不到？”
“哎呀，一家就那几斤肉，扔到房顶上雪一盖，你能看见啥。”
“黄鼬爪子印是你造的，可那些粮食到哪儿去了？”
“断断续续全匀给社员了。”
“你是读书人，不知道这是犯法吗？”
“我是读书人，不能教书了，好书也被没收了，只剩下那本书，百无聊赖解闷，却学了这本事。我不害人，只因为每年分肉，干部们都先把后腿臀尖私分了，一个猪还能剩多少？就算公平分回肉。”
“可你连我的兔子肉也拿走了呀！？”
“没办法呀，地富反坏右也是人，俺家炕上不是还有个要补养的吗？”
“唉——！”老曹长长叹了口气，来回踱起了步。房子已显出破败相，眼前的刘民国佝偻着背比先前矮了半截，头上一根头发也看不到。老曹示意刘国民坐下，自己也搬个凳子慢慢坐了下来。问：“那娘俩人呢？”
“本来就是为吃饱饭来的，日子一好就带着孩子回前夫家了。”
“你头上那两顶“帽子”也摘了吧？”
“摘了摘了，落实了政策，还能领点退休工资。”
“你今年八十了吧？”
“八十二了。”
老曹拉过刘国民的手，在手背上拍了拍“你也别起来了”，指着那本书和那些锈铁片说：
“这些我拿走了”。
2013-3-12 据王永春原作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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