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从小生活在农村的缘故,我对树总是怀有一种亲切感。家门前的一株上百年的大榕树,曾经是我孩童时代游戏和快乐的天堂。至于其他粤北常见的树,如苦楝树、乌桕树等等,我只能叫出它们乡村的俗名,并且在大人们支离破碎的讲解中认识和了解它们。而那时顽皮的我,不止一次地以自己的身体与它们亲密地接触,学会了摘果子、捣鸟窝和折枯枝。并且朴素地认为,这些树如同行走在田间地头的乡民一样,它们一辈子都是默默无闻,守着脚下的泥土,从生到死,难有壮观与壮烈的展示。
及到进了校门,从一篇篇优美的文章中认识了松树、杨树、枫树,……。其实这些树在粤北也是常见的,这里所说的认识,其实是一种对它们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了解它们因生长习性、所处环境和因季节变化所表现出来的一种风格、一种精神、一种美丽。陶铸的《松树的风格》,写出了这种平凡之树堪与人类比肩的高风亮节;茅盾的《白杨礼赞》,却让我对普通的白杨树身上喻含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产生了无限景仰;枫树呢?北京香山红叶闻名遐迩,有关赞美红叶的文章更是无数,而唐代诗人杜牧在其《山行》中吟出“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从此让枫叶诗意阑珊,美艳千秋。还是学子的我,从许多名家的诗文中,觅寻到了另一条深入这些普通之树内心的通道,并在那里汲取知识和精神的养分。依稀记得年少的我,坐在乡村学校的课室里,当我把目光移向敞开的窗户眺望家乡的远山时,便也遐想如云——什么时候,我手中的拙笔也会写下赞美极普通的乡村之树的文字?
书越读越多,我的脚步也越走越远。从粤北到珠三角,从乡村到城市,我倚仗一笔一纸行走天涯。曲折迂回中,我的双脚还是驻留于雄州小城的某一隅,离我的印象乡村不远,离我的父老乡亲不远,离我那些熟悉的极普通的树不远。在其后辗转的岁月中,无论是在家乡的小学代课,还是作为一名“准记者”四出采访,我仍旧关注这些生长在乡村田边地头、河畔塘岸的极普通的树,关注它们的生存环境,关注它们的生长状态,并且透过它们疏疏密密的枝丫,关注乡村袅袅上升的炊烟,关注乡民躬耕农事的身影,关注农家孩子求知求识的眼睛。那些曾经和我一起成长的乡村兄弟,在我走出家乡之后,他们依然行走在村路与田埂之上,守着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乡民的土地,不声不响地接过父辈们手中的犁铧,耕耘不辍,就像那些扎根家乡的极普通的树,晨出暮归,日作夜息,与乡村一道慢慢变老。
生活在雄州小城,我喜欢夜晚走在浈江河畔。那是人为造出的河滨大道,临河的一边被妆扮成公园,绿草如茵,绿树婆娑,卵石砌路,曲径回廊。徜徉于此,却不时地涌出一些无缘无故的感慨,比如面对那些本来生在山区、长在寂静无人的地方而被移植的一棵棵大树,我不知道应该为它们能像我一样从乡村走进城市而感到欣喜呢,还是为它们挪离了熟悉的土地,却在陌生的地方不得不日夜呼吸污染的空气而感到悲哀?
童年时代的苦楝树、乌桕树们是享受不到这种有幸被移植进入城市的礼遇的。它们是生长在乡村极普通的树,躯干不挺直,枝条不婆娑,树叶不养眼,花香不馥郁;它们招惹虫害,缺少一种城市人眼中的美色,自然不会被欣赏,被赞美;它们和我那淳朴的父老乡亲一样,或许一辈子也只能适应一种环境,适合一种泥土,适宜与山岚和流云耳语……可是,我却无法忘怀它们,忘不了它们在早春时节开枝散叶的盎然生机,忘不了它们在炎炎夏日浓荫蔽地的无私奉献,忘不了它们在萧瑟秋天黄叶飘舞的翩翩神韵,忘不了它们在隆冬岁月孤傲向天的赤裸枝丫。在我看书或写作时,就会想象着它们每天可以沐浴着新鲜的阳光、呼吸着绿色的空气、吮饮着纯净的雨水,不由心生向往,漾出一片浓浓的艳羡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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