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午后,没有风,渐已倾斜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新建的百年东街上。那独具南洋风格的骑楼一座连接一座,青砖、粉墙,复古、典雅而又充满了现代气息。
“妈,这就是百年东街了。好看吗?”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坐在百年东街正门口的长椅上,俯身低头,轻轻地摇晃着面前轮椅上一位更老的女人。
这,是一对母女!老母亲已经很老很老了,她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堆在一起,让人感觉她就像这“百年东街”的名号,沧桑而厚重。
“东街?”老母亲本半闭着的眼忽地睁大了,一丝亮光闪过那双浑浊的眼,像一潭死水惊起了波澜,“东街,东街好啊。东街是我家。思华,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老母亲的声音很微弱,但却充满了孩子般的倔强。
“好,好,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名叫思华的已不再年轻的女儿掖掖盖在母亲身上的毯子,缓缓地推着轮椅走在浈江河堤上的风情木地板长廊里。轮子压在木地板上“吱呀吱呀”的声音,听起来熟悉而又遥远。老母亲半眯着眼睛时而看看那些簇新的骑楼,时而缓缓拧头瞧瞧那静静流淌的浈江之水,一头银发,也有了不一样的光泽。
“浮桥呢?浮桥怎么不见了?没有浮桥,阿华怎么回来啊?”老母亲喃喃说着。
“妈,什么阿华啊?我在这呢。”女儿知道母亲又犯糊涂了,“以前的老浮桥早没了,不过听说现在正准备建连接浈江和武江的步行桥和浮桥呢,到时我再带你来走走啊。”
“这是我家!回家!我要回家看看!”母亲忽然指着一间商铺叫嚷起来。
“那是别人的商铺了。不再是我们的家了。”
看女儿站着没有动。母亲就用她仅有的一点力气拍打轮椅,叫着“回家回家”。
女儿不忍拂母亲的意,只好把她推到了那间商铺门口。
商铺门开着,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拿着卷尺东量量西测测,地上摆放着横七竖八的架子、玻璃、木板等。看来商铺正在筹备当中。
女儿跨了一步进去,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能进来看看吗?就一会儿?”
两人停下手中的活,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位老人,再看看门口轮椅上那个虚弱的更老的女人,不禁皱了皱眉:“我们正忙呢,你看,这里很乱。”
女儿有些急了:“我们不打扰你们,我的老妈妈就是想来看一看。真的。我妈九十好几了,她近段时间不思茶饭,人有点糊涂了,可就是忘不了东街,老是吵着要来看看。走到这块,她又记起这里是她住过的地方,非得让我推她上来。”女儿忽地红了眼圈,“我妈,她可能挨不了多久了,我……我只是想圆她一个心愿。可以吗?”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最终答应了,并移开了门口的杂物。
女儿感激得频频道谢,然后把母亲推了进来。
母亲用干枯的手指摸摸透亮的玻璃门,摸摸那装修精美的墙壁,脸上的皱纹蓦地鲜活了起来:“好漂亮啊,和以前不一样了。是阿华回来装修的吗?是阿华回来了吗?”
“妈,我哪懂装修啊。”女儿见母亲糊涂得厉害,想推起轮椅出来。可母亲拉住门把又叫起来:“不走不走,我要等阿华回来!我要等阿华回来!”
女儿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外面有个脆脆的声音叫:“太婆,外婆,终于找到你们啦!”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拉着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从河堤边欢快地走来。
女儿遇到救星般对母亲说:“快看快看,小梅来找我们了。我们出去。”母亲松了手,女儿赶紧推着轮椅出来了。
叫小梅的女孩跑过来,抱抱外婆,又半蹲下来拉起了太婆的手,眼里满是心疼,却又装得兴高采烈地撒娇:“太婆,我好想你啊。你有没有想我呢?”说话间又用另一只手拉拉跟上来的有点拘谨的男孩说:“太婆,这是阿辉,他是我广州的同学,也是我的男朋友。我们也来东街实地考察呢。”
眉清目秀的男孩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身书卷气。他也跟着乖巧地叫了“外婆、太婆”,很浓的广州口音。
轮椅上的太婆忽地直了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个叫阿辉的男孩的脸。阿辉正不知所措,太婆缓缓伸出双手,牢牢地攥住了阿辉的手,哆嗦着:“阿华,阿华,是阿华吗?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一辈子,我,我等得好辛苦啊!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你怎么那么狠心啊……”
看着太婆眼里浑浊的泪顺着弯曲的皱纹蔓延,大家都愣住了。
“太婆,他是阿辉,他不是阿华。”小梅试图拉开太婆的手解除男友的困窘,无奈太婆攥得太牢。
“阿华?妈,阿华不是我吗?”女儿思华也懵了。这一路上母亲嘴里的“阿华”到底是谁?
“思华,来,这就是振华,振华是你的父亲啊。你都老了,还没见过你的父亲呢。是阿妈对不起你啊!”老母亲松开一只手,颤抖着拉住女儿的手,和阿辉那只光洁修长的手握在了一起。大颗大颗的泪打在那几只手上。
大家似乎都懂得了轮椅上的老人泪水中的忧伤。
没过多久,太婆终是松开了手。她摸索着从领口下掏出一个陈旧不堪而看起来挺厚实的三角形护身符。护身符原本鲜艳的红已淡得旧得像那些老去的故事。
“阿华,你来打开。”在女儿思华的帮助下,老母亲把护身符从脖子上取了下来,递给了阿辉。小梅朝阿辉点了点头。
阿辉用随身带的钥匙圈的一头挑开了护身符的线脚。拆开了一层后,发现里面还有一层;再拆开一层,又有一层……足足拆了六层布之后,看到一层油纸。最后打开油纸,一张小小的泛黄的硬纸片飘落下来。上面竟是一张手绘的人像:两个青年男女紧紧相依,男的面容清秀,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竟与眼前的阿辉有几分相像;女的一条粗黑的大辫子搭在胸前,娇俏温柔,眉眼含情,脸颊上的一粒小小的朱砂痣正是太婆脸上风雨沧桑也去不掉的相思泪。人像下面用繁体字写着:“赠吾爱兰。振华 。民国二十九年。”
振华!振华!这就是太婆藏在护身符里一辈子的秘密?这就是风烛残年的太婆一直要回老东街的原因吗?太婆忘了许多的人与事,却总放不下东街,因为东街鲜活了她的一段青春年华,也埋藏了她的一份锥心刺骨的爱情吗?正沐浴在爱情里的小梅终于知道太婆为什么给外婆起名叫“思华”了。
在冬日的暖阳里,在东街崭新的骑楼边,在浈江河畔,一个神志已不太清醒的老人,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还原了一场老东街上悲欢离合的爱情:
阿兰本是韶城外一农家女孩。在她八岁那年,父母双亡。十一岁时,家境贫寒的叔叔婶婶无奈把她卖到了城里一户无儿无女的商人家。养父母在当时繁华的东街上拥有一间布店,生意不错。他们把阿兰带到了店里,教她识字计数。阿兰聪慧过人,乖巧懂事。她不仅跟养父学文化知识,帮着看店招呼客人,还让养母教她学裁缝。养父母待她如己出,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
一晃几年过去,阿兰长成了婷婷玉立的大姑娘,明眸皓齿,娇媚动人。走在东街上,惹得南来北往的男人们看直了眼,上门提亲的人自然也络绎不绝。可阿兰总是掩嘴一笑说:不急。
民国二十五年,粤汉铁路开通,整条东街的生意大受影响。能干的阿兰帮着养父母打理布店,支撑着日渐萧条的生意,更没有什么心思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民国二十七年,广州在日寇的侵略下沦陷,广东省政府迁来粤北韶城,各地的走卒商贩跟着云集东街,东街又开始热闹起来。
也在这个时候,阿兰认识了操着满口广州话的振华,一个跟着父亲学做生意的年青人。虽说是生意人,振华却一身的书卷气,白净的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身材修长而挺拔,显得儒雅温厚。看着振华,阿兰的心莫名悸动:就是这个人了!而振华也被这个能干而娇美的女子深深吸引了。两情相悦的一对年青人很快走到了一起。他们闲暇时间躲开家人跑到浈江河边散步,跑到帽子峰山脚下看书,或是躲到骑楼上看振华画画,画镜子中两个相依相偎的年青人……
然而,当养父母得知他们的事后,强烈地反对。他们认为振华毕竟从广州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回去了。一向很听养父母话的阿兰这一次却违拗了二老。她像一只倔强的飞蛾,在年轻的爱情里奋不顾身,甚至,把最珍贵的女儿身也给了振华,因为她相信了振华在河堤边上给她许下的山盟海誓,相信了他们的爱可以一生一世。
次年,日寇进军粤北。振华从那时候起渐渐变得不安焦躁起来。他与阿兰说他联系上了以前的同学,不想跟着父亲做生意了,他想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每当阿兰问他想去做什么,他总是沉默,然后深深地把阿兰搂在怀里。
终于在某一个华灯初上夜晚,振华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来到阿兰家的布店,告诉阿兰说他要走了,他要和他的同学抗日救国去。阿兰跌坐在椅子上,泪水哗啦啦地汹涌。国难当头,阿兰知道自己的温柔、两人的山盟海誓终无法留住一个热血青年的心。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直到泪水湿透了两人的衣襟。
“兰,如果我能回来,我一定娶你。如果……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别等我。”振华吻着心爱的人儿源源不断的泪水。
“你会回来的!你一定要回来,我会一直等着你!”阿兰捂着痛得无法呼吸的胸口故作坚强。
振华留下了一张他们相依着的小小的画像,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阿兰含泪把画像缝在了一个护身符内。
没过多久,阿兰发现自己怀孕了。急火攻心的养父母要把她嫁出去。但阿兰以死相逼说她只要振华一个。养父母无奈之下只好把阿兰送到乡下的亲戚家躲着,说是嫁人了。
此间阿兰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思华”。
孩子两岁时,养父母把阿兰母子接了回来,对外说阿兰的丈夫意外死了。阿兰重又开始帮着养父母打理布店,帮人做衣服。养父母总想她找个男人,但阿兰就一句话:“我等振华。”
而这一等,就等了一辈子。振华却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振华娶了别人,更多人说振华牺牲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了。而只有阿兰相信振华会回来娶她。她给自己做了一套鲜红的嫁衣,却一直藏在箱子的最底层,藏了,一辈子。
那之后阿兰一直住在东街。看着东街从繁荣走向衰败,看着镜中的容颜从鲜嫩走向枯槁,看着老东街的骑楼在风雨飘摇中沧桑老去,直到政府把这些房子列为了危房才不得己搬走。
如今,阿兰老了,阿兰成了太婆,东街却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青砖、粉墙,复古、典雅而又生机勃勃。大家期待着,建成后的百年东街再现百年前的繁荣昌盛,再延续百年的旧梦放飞新的希望。
阿兰回来了,在这条百年东街里,讲了一个故事,错认了一个人。
那个只是长得像振华的阿辉,那个同样有着广州口音的年轻的阿辉,一只手搭着阿兰的轮椅边,另一边的臂弯里,是阿兰美丽的曾外孙女小梅素手芊芊、相依相伴。大家缓缓地,却脚步坚定地,走在夕照下更加温暖辉煌的百年东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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