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中秋节那天去世的,第二天即火化。那两天我正在广州,没有去送朋友最后一程。第三天从广州回来后,我去了朋友家。朋友老婆在家,两个女儿在家,朋友老婆的妹妹也在家,一屋子女人,除了我,没有一丝男人的气息,感觉朋友一下子走得真干净,但又好像只是藏在家中的某个角落不愿意出来见我而已。
我与妻颇为伤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朋友妻显得比我们还平静,没有通常那些悲痛欲绝的表情。朋友妻说:“差半个月就半年了,还是没有办法抢救过来,这是他的命,有什么办法呢?”朋友是在四月初送小女儿回校念书途中因高血压突发导致脑溢血而昏迷入院的,从此之后一直都在医院,期间有所清醒,有人来探视胸脯会剧烈起伏,喘声如牛,也会流泪,但始终以深度昏迷为主,因此朋友从出事到离世没有留下过一个字。
我所敬佩的是朋友妻对丈夫的那份情深意重至死不渝。病人后期多种并发症出现,五脏六腑开始腐烂,只能靠呼吸机帮助呼吸和从鼻腔中插进管子直达胃部,通过“鼻饲”方式来维持生命……医院已经几次明确告知没有抢救的希望了,医下去只是“烧钱”,增加不必要的负担,医院劝朋友妻放弃算了,朋友妻不甘心,一边请求医院加大治疗力度,一边四处打听名医名药。为抢救丈夫,朋友妻花光了家里的十几万元积蓄,用光了丈夫几万元公积金及本年度和下年度二十几万元医保费,还借了几万元外债,可谓举全家之力,毕其功于一役。
再过一年朋友妻就可以正式退休了,为照顾丈夫,她辞掉了工作,每天在家里和医院之间奔波。妹妹还在念高中,全靠母亲一人照料父亲肯定苦不堪言,她的大学毕业两年多的女儿也辞掉了在深圳的工作,专门回来照顾父亲。我问为什么不请个护工护理,她说护工贵,每天就要一百多元工钱,并且很多事情护工不一定做得到位,还是自己亲力亲为安心些。大难临头,爱情亲情倾情而出。
在医院用尽办法也挽救不了丈夫的时候,朋友妻打听到某地有一个土郎中医术高明,她恳求医院领导让她延请土郎中来医院替她丈夫治疗,这本来是严重违反医院规定的,念在医院已经回天乏术及病人家属苦苦哀求的份上,医院破例准了她的请求。她一个妇道人家亲自开着摩托车跑了几十公里山路去把土郎中接来医院。最终,土郎中也放弃了治疗。
九月初,她接受了医院劝告,决定放弃对丈夫的治疗。那一天,我在楼下碰到她,她对我说:“没有办法了,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只有放弃了……我对他说,我没有办法救你了,你放心去吧,两个女儿我会照顾的……他流出了眼泪……”朋友妻也流出了眼泪,揩拭着眼睛,抿紧嘴唇,不让哭声发出来,顿了一会儿,再说:“只要死不了,哪怕变成植物人也好啊,我带回家慢慢治疗,听说植物人慢慢治疗,几年之后也会慢慢苏醒的,哪知……唉,他的命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从朋友入院近半年来,这个瘦削的女人一直默默承受着一切苦痛辛酸,我没有听过她说过半句抱怨厌弃的话语,总是积极地配合医院做着自己该做的一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显出了疲惫绝望孤苦无助的神情,唉,这个可怜的坚强的女人。
我独自去医院重症室看望了朋友,面对这张熟悉的已经不能与我作任何交流的面容,我无语哽咽。我知道,这大概就是我与这个“活体”的他的最后一面了。第二天,我又碰见了朋友妻,她问我昨天去看了他吗,我说是,她又说:“他好顽强啊,都几天了啊,我去看他,跟他说话,他会流眼泪,他不想走啊,我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是的,这是一个费解的问题,尽管病人已经完全没有抢救的价值和可能,但某些时候也会神志清醒的,莫非这就是回光返照?但奇迹,已经绝灭了。
朋友和他的妻子是典型的那种鸾凤和鸣夫唱妇随砣不离秤秤不离砣的榜样,单位靠近山边,夫妇俩在山上开垦了大片荒地,种着各种蔬菜、玉米、花生、番薯、生姜……每到下午下班后及假期时间,都可以看见夫妇俩在山上忙碌的身影。你挑水来我浇菜,你织布来我耕田。现在,仍然在山上忙碌的,只剩下一个了。
诗曰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你若不安好呢?又该是什么天?人生最痛者莫过于生离死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这些年来,我身边的同学同事故友已有十余人四五十岁年纪中道崩殂,逝者已矣,生者何堪。我没有多大的能力帮助遭遇不幸的人们,我只有也只能借用俗话套话衷心地默默地祝福他们:为了曾经的深爱及未尽之责任,请坚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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