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大年初一，我不小心被滾沸的開水燙傷雙腳，頓時心感不妙，因父親己重病在身，有一种不祥的預兆占据我的腦海，讓我感到錐心立之痛。
越是害怕，越是難以逃避。４月初父親先告入院留醫，一臥不起，衣食住行，都要人照料。我利用假期去看望了矽肺病晚期的父親。當我見到父親慘白、瘦骨嶙峋的模樣，心里如灌了鉛似的一直往下沉。奇怪父親一反常態，沒有平時的說長道短和苦口婆心的教誨。更讓我吃惊的是，他那雙比常人更銳利、机靈的大眼，欠缺往日的神采，卻充盈著少有的慈祥怜愛。讓人樂于親近。說真的，從我懂事起，很少直視父親。他那雙正直嚴厲的目光，仿佛你做任何事也休想瞞住他，曾經有同學去我家玩，以為父親是一位警察。這种誤會足見父親明察秋毫的本領。此刻他的頭腦依然清醒如昔，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孩子，你一個人在香港生活，父母也無力照顧，全靠你自己爭取幸福，不要讓親人擔心，不要給親人丟臉。你离得那么遠，見一面也不容易，我想自己時日不多了。”這次見面，使我預感到，父親的生命已敲起了警鐘。而且也是我與他最后一次活生生的相見。走的時候，免不了安慰父親：“您的精神還不錯，不要想那么多 ，孩子們都長大了，應該享享晚年福了。等您好些，我再回韶關看望您，好么？”令我不知所措的是，父親竟對著我這個最小、最遠的女儿，傷心地哭了。我握著他布滿滄桑的手哽咽著，強忍著淚水不敢流出來，我怕加重父親的离愁別緒。
母親送行時對我說：“你父親是一條硬漢，我與他做了几十年夫妻，經歷了風風雨雨的艱難歲月，你父親從末悼過一滴眼淚，只有祖母去世，他傷心地哭過，可能他今天察覺今后沒有什么机會見到你了，才會真情流露的。”
我走后，父親极力要求出院，他說：“要把生命最后一程留給親人，與家人團聚。”也許是回光反照吧，出院后他精神好了很多，人也開心吃下不少東西，我們為父親好轉的消息而高興。但好景不長，5月中旬的一個下午，哥哥從韶關来電：“父親病危,，醫生吩咐辦理后事，有親人叫他們赶來見最后一面。”我大清早與丈夫、儿子憂心忡忡踏上了北上的列車。滾滾車輪蹍著一份滴血的思念，我第一次深切的体會到，生离死別的滋味。父親平凡短暫的一生，象火車窗外的景物，一一浮現我的眼前……
父親生于1936年嚴冬，他有九兄妹，他是長兄，父親讀書不多，小學畢業，憑著自己的天資聰慧，不但煉得一手漂亮的書法，還自學中醫，他是一個典型的嚴父孝子，當了十多年礦工，后來得了三級夕肺病在家休養。他是個閑不住的人，利用自己所學上山採藥，為礦區的居民免費診斷、看病，醫好了無數的患者，下至外地來的臨時工，上至到地委書記。仁心醫術，一傳十、十傳百，消息不脛而走。每天都未間斷的患者，甚至有時連父親吃飯的時間也占用。他最拿手的是醫牙痛、皮膚病、跌打損傷、手腳麻痺等等。當時由于生活水平不高，經濟條件也差，男女老少患牙病的人很多，基于這個原因，父親經過參考、研究、實踐、比較、釆用了二十多种名貴中藥配伍，針對各種引起牙痛的原因，對症下藥，差不多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一次性根治，還能保持多年不患牙疾。令左鄰右舍、親朋好友受惠。由于父親為人醫病大都是上山採摘的中藥，所費不多，即使有些掏錢買的藥也不向患者收取分文。絡譯不絕的患者，只好拿些禮物績贈，如果貴重的話，父親絕不肯收下，否则他不愿為他醫治的。令我記憶猶新的是父親曾經醫好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二十多年的牛皮癬。那位姓陳的老公公與我家里距离的不是太遠，由于他雙腳生牛皮癬多年，拉上褲褪，只見兩褪皮膚惡臭、糜爛腫脹、紅黑發紫，誰看到都會惡心暈昏，因此他被儿媳婦赶出家門，他一個人弧伶伶地被迫往在一間狹小的小柴房里。父親听到這件事，決定帮他立即醫治，但老人家不肯，他說：“這牛皮癬害得我好苦，吃不好、睡不香，這么多年治也治不好，雙腳不爭气，死了算了。”父親二話不說，馬上去山上釆集几种了鮮嫩嫩的草藥，有的煎有的敷，每天細心為老人清洗患處，經過父親一個多月無微不至的治療，病惰大有好轉，雙腳約皮膚褪去死皮，長出鮮嫩嫩的新皮，不痒不痛，最后徹底痊癒了。老人家顫抖著嘴唇，老淚縱橫、千恩萬謝還要叩頭致謝。父親幽默地說：“老人家，萬萵使不得，我還想添福添呀！”
我的童年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度過的，當時物質短缺，一切東西都憑票配給。例如豬肉、魚類、糖、米、油、布料、肥皂、許多生活用品和必須品等，都是憑票購買，生活不可置否是极清貧的。孩子們正當成長發育期，光靠自己种的蔬菜是不行的。父親明白這個道理，決意自力更生。當時我們居住在粵北南岭山脈之一的騎田岭，海拔一千四百米的瑤岭鎢礦，俗話說的好：“靠山吃山”，父親為了改善家人的生活，每天忙碌著。春天他上山摘茶葉和採草藥，還買了尼龍線，自己識魚网，夏天去河里捕魚蝦、捉烏龜；秋天摘野果，有楊梅、枇杷、挑子、李子、橄欖、酸棗，山楂、狗吊子等等數不胜數。冬天撿冬茹、挖竹筍，砍粟子。父親還學會了用繩索套野山羊、山牛、山豬、果子狸、剌猥、梅花鹿、野兔…… 由于父親做事干淨利落，膽大心細，收獲頗豐。他還砍來竹子自己編織竹器，應有盡有：有竹藍、竹帽、竹筷、竹蓆、竹掃把、蘿筐、扁擔、竹凳、竹盆等。家中的家具也是他親自去山里背樹、鋸板、铇光，自己設計款式，一手包辦。如今家里還擺著几套他親手做的家具，在默默地訴說著父親朴實、勤勞、机敏的一生。值得一提的是，他還燒得一手好菜，十圍八台的筵席也難不倒他。
童年是天真的、爛漫的，回首往事有兩件小事令我終生難忘。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對乡親關怀備至，對鄰居熱情周到，笑臉相迎。每次有什么好吃的東西，都會叫我送給他們品嘗；別人送來謝禮或金錢，他從不肯接受。他就是這么一個正直、無私的人，對親人更是照顧的無微不至。有一次外婆在姨媽家住不小心摔斷了手臂，父親听到心急如焚，把她接回家里來，安慰她，并立即給她敷藥和包扎傷口，精心照料她的起居飲食，夾菜添飯，虛寒問噯，畢恭畢敬的孝順，外婆很快康復了。無形中父親也給我們兄弟姐妹樹立了怎樣尊敬長輩的好榜樣。另外一件就是我十二歲那年，我與兄姐爭苞粟吃，推倒傍邊一壇二十多斤重的茶子油，這是我們全家一年左右的食油，還是爺爺節省下來，千里迢迢從湖南老家叫二個叔叔辛辛苦帶來给我們的。平時我們不小心損壞東西，父親很少責罵我們，總說：“下次小心便是。”他說：“經常批評容易使小孩子產生自卑，長大後缺乏自信，況且東西己損坏，打罵也無濟于事。”但這次父親再也按捺不住怒火走到我的眼前 ，用力一巴摑過我的右臉頰，頓時我只覺兩眼昏花，耳朵嗡嗡作響，臉上火辣辣的，五個鮮紅的手指印，一星期後才慢慢消褪。事隔二十多年，仿佛那一巴掌還在耳邊回響。我沒有恨父親，我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從今而后，我們兄姐四人再也不爭任何東西，直至今天這种情義依然保存在手足之間。
火車突然一個急剎車，一陣熟悉的女播音傳來：“韶關車站到了! ”我從回憶中醒來 ，馬不停蹄地飛奔韶關冶煉廠職工醫院。親人在哭、親人在盼、親人在等，父親大人己奄奄一息了(醫生帮他打了一支強行針，己堅持了一夜两天），我們到達之後，不知是父親惊人的意志，還是親人在他耳邊深情的呼喚，那唯一証明他活著的心臟居然又興奮地從100跳到120下，淚水不停地以他的眼角涌出來，盡管他四肢沒有反應、盡管他的眼瞼木無表情，盡管他沒有留下一句叮囑的話，但我相信他心里明自，我們回來見到他最后一面，他滿足了。就這樣我們默默地陪伴他十小時，父親決定起程上路。別人說父親一生做了許多好事，他所有的子女和两个女婿陪他走完最后亠程，他安祥地、面帶微笑的去了。去到另一個极樂世界……
父親去世之后，我總覺得他活著，活在我的記憶中，活在親朋好友深深的怀念中，活在礦山工友們一致稱贊中。父親，我敬愛的父親，你安息吧！
2014年2月18日旧作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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