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才泽万民
从必背到乐昌有三十多公里,要翻三座大山,过一条河,即便中途不休息,也至少得走七个钟头。工作队朱昌平担心天黑之前赶不到乐昌误了火车,便拍了拍身边的一个半大小子说:“回头望什么?读完书还会回来,今后瑶山就看你的了。”半大小子不好意思地朝工作队笑了笑,然后继续默不作声地往前赶路。他很听工作队的话,在乡里是工作队的得力助手。办农会他忙前忙后做宣传发动工作,办学校他忙进忙出并带人到乐昌去领识字课本。早在解放大军进山的时候,他就积极参与剿匪工作,从必背、王坪、覃洞、黄连洞一直打到乐昌河南水。瑶家的孩子天生不怕苦累,跑起路来象穿山的野鹿。而如今要保送他去读书了,却一步三回头的,弄得朱昌平也觉得心里象缺少了一点什么。
他衣衫破旧,赤脚竹笠,简单的行装塞不满一条网状背兜。这哪象去读书,分明是一副出门驳食的行当!驳食,是瑶族人外出打短工以接济家中口粮的专用术语。其含义包括苦力、勤快、不计报酬以期有所报酬。远远区别于只会张口伸手要粮要钱的讨食。他刚才回头一望,是想再看一眼这条出门驳食的山路。四年前的一天,他就是沿着这条山路一个人跑到黄连洞村,在那里跟着母亲驳食,帮人拉禾杆、运薯苗。一墟之后,母子俩才回到家中。
他出生在必背坑礤面村,是全村十二户人家中最穷的一户。大哥盘兴福和二哥盘兴发均上门入赘去了。二个姐姐也给人做童养媳了。父亲邓德位原本就是入赘上门的穷汉子,为了养家糊口经常外出打工。母亲盘一妹在农闲时也要外出驳食。家中就留下他和弟弟看牛看屋,看岁月的日影从贫瘠的山梁从斑驳的土墙上一点一点地捱过去。盘财万━━一个多么气粗的名字,却只是寄托着一个家财万贯的梦想而已,做父母的其实并不敢用来对儿子的直接称呼,而只唤之以毫无经济意味的乳名━━端伦。
如今端伦━━不━━盘财万要去读书了。他只读过三个冬学,这会儿一读就是中央民族学院中南分院,学堂设在武汉。但工作队朱昌平总觉得盘财万这名字带点儿高利盘剥的铜臭味。我们党要培养的是少数民族的优秀干部,而不是利欲熏心的土财主。就在乐昌过了河的时候,朱昌平送给他一对蓝布白边胶底绑带的力士鞋,同时也送给他一个更加理直气壮的名字━━盘才万。并嘱他这一去用心读书,将来好才泽万民。就这样,十六岁的盘才万穿上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双鞋,背负着一个民族的希望,于1952年10月10日,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二、辗转瑶山
盘才万毕业回乡的1956年7月25日下午, 站在村头斜阳里迎接他的已不是工作队朱昌平,而是脸色绯红、含羞带笑的瑶家姑娘邓三妹。两年前盘才万暑期探家,被副乡长邓雨顺一把拖到家里去喝酒,并硬塞给他三块钱,以示对瑶家状元郎的支持、赞助或奖励。就在两人递杯换盏之际,副乡长把妹妹叫出来给状元斟水酒,当时她才十六岁。两年不见,如今可是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出脱得更成熟迷人了。叫盘才万如何不归心似箭?上午才从乐昌下的火车,只匆匆到县委书记面前报个到,便连中午饭也顾不上吃,就一路飞奔地往家里赶了,将七个钟头的山路缩短为四个半小时。
1957年1月份,他们结婚了。婚礼简单而又隆重。按瑶家的传统礼俗, 女家来十二个人送亲,男家杀猪置酒恭迎,热热闹闹地行过百年好合之礼,从此便开始了他们漫长艰辛而又充满甜蜜恩爱的夫妻生活。
必背、游溪、东坪三个瑶族乡镇,如果用点线连接起来正好是一个三角形。然而瑶山无直路,无论从哪个点到哪个点,都是几十公里的羊肠小道。盘才万在毕业回乡之后长达24年的时期内,历任文书、乡长和公社党委书记,就在这三点之间迂迥辗转,往返折腾。从50年代到70年代,盘才万的工资只拿到38.5元,还得孝敬双方的老人。值得欣慰的是,无论他到哪个点任职,都是携妻带子的去走马上任。盘才万一头挑着炸药箱里的衣物,一头是箩筐里坐着的儿子。邓三妹头顶一条绣花巾,手摇一块芭蕉叶跟在身边,一家人倒也悠哉游哉如同趁墟走亲戚一般。累了找个平整地方歇口气,饿了摘几个野果充充饥。日头落了还有月亮,过山瑶历来是迁徙的民族。山道弯弯,两情依依,只要希望不灭信念长存,生活就永远美好。
必背河年年涨水,盘才万亲眼看见淹死过十多个人。就连他的一个姐夫也不能幸免。必背的山路虽说锻炼了瑶族人的体格,然而再强健的体格也扛不进一个现代文明。为了让瑶山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盘才万发动男女老少,在杨溪至必背和游溪至公坑加宽人行道四条,修筑公路近百公里,架设桥梁十多座。以至70年代末期,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赵朴初先生来到必背时都不禁赞叹道:“火种刀耕成往事,拖拉机路见寻常”。
1958年的乱砍乱伐,造成了农林牧副和生态环境的一次大跃退!没了绿色,便没有了瑶山。为了瑶胞的生存以及子孙后代的永续利用,盘才万带领群众恢复林业生产,五年共改造残次林十八万亩。
对于电力和通信,盘才万尤为感慨万千。松明火把照得亮低矮的杉皮木屋,但同时也熏黑了瑶家祖辈的漫长岁月。悠长的号角能吹得山鸣谷应,但唤不回外出驳食的至爱亲朋。为了发展电力和通信,他光着膀子与瑶胞们抬水泥、钢筋、变压器和各种设备。于1979年建起三座小水电又拉进六十多公里高压线,为五个大队的三千多瑶胞解决了照明和加工用电。
而文化教育,这是提高民族素质的唯一途径。水酒能洗尘能壮胆能解乏或许还真能解愁,但洗不去愚昧壮不起腰杆更解不脱贫穷和落后。唯有科学文化知识能开启心智能使人明理能让人们最终把握自身的命运。所以当上级分配来一批师范毕业生时,盘才万亲自跑出乳源县城去迎接。这些青年教师,坐在车上还又唱又笑,可一踏进真正的瑶山就开始发怵了。上山用脑门开路,下山让屁股先行。一位女教师还在半路上就哭了起来。七个钟头的山路他们爬了九个多小时......如何让这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安心瑶山教学,并以他们的青春才华点燃瑶山的智慧之光?盘才万不是居高临下地去领导他们,而是从生活从教学条件诸多方面去关心体贴他们。住房挑公社机关最好的屋舍,上课是“干打垒”的新建教室。当洪水冲毁了学校,公社党委立即腾出办公室来当课室,保证教学的正常进行。教师粮食在国家标准的基础上额外补贴。买肉要批条也首先照顾老师。寒暑假老师们要回家探亲,公社包车送他们到家。还特地拨出谷来换成粮票,给家中缺粮的老师带回去接济。由于盘才万尊师重教,汉族教师们安心,教学质量显见地好,且全面普及了中小学教育。截至目前为止,全县独立设置的少数民族学校有小学18所,教学点47个,中学4所,所,在校学生共3640多人。 已被各类大专院校录取学生100多人。其中必背占大学生人数最多,有的一家出二个大学生。 回顾在必背当了十八年的公社书记,盘才万说他实现了自己的基本思路。
三、县长夫人
县委书记陈京的小北吉开进乡政府的时候,盘才万正在主持召开1980年的三级干部会议。陈书记是专程来接盘才万到县里开会的。开什么会,不肯说。乡村干部们诸多猜测,吃午饭时轮流给陈书记敬水酒,想灌醉了他好掏口风。然而终究没有得逞。直至下午盘才万从县城打电话回来,才知道他已当选为乳源瑶族自治县副县长。于是不等三级干部会议开完,大家便到球场上放起鞭炮来。接着又拥到盘副县长家里去,找邓三妹讨酒喝。说是瑶家人当上了副县长,这才叫当家做主人了。副县长也是县太爷,这在过去得坐六抬大轿,仅仅比县长少了二个人抬。然而邓三妹才不在乎丈夫又当了什么官。她高兴的是干部们都喜欢喝她亲手酿制的水酒。她叫人把酒坛子搬出厅里来,任由他们喝去。她自己则坐在一旁绣她的花。干部们叫她快别绣了,收拾东西要紧,谁见过县长夫人还做针线活?然而邓三妹却说:“当了什么也得穿衣戴头巾,我不绣,你们来绣?”一句话说得满堂大笑。
果然,几天之后,盘才万回来了,要邓三妹收拾一下东西,准备搬到县城去住。邓三妹当然遵从,不就是再挪一次窝吗?多少年来她都是说走就走。只是她说:“那条母猪刚下仔,有十二只。你先出去把猪栏垫好,我要等满月了才运出去。”盘才万笑了起来:“那是县城机关,不是这农村乡下。不能养猪,也不许养鸡。”“那我不去!”邓三妹说完,转身给她的猪仔喂粥去了。这才叫毫无商量的余地。24年来,邓三妹跟着盘才万调来调去,其实并没有调离瑶山半步。瑶山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生活习惯以及她一手营造的生活氛围,成了她须臾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和生命部分。如今要她迁到县城去,过这也不能那也不许的生活,即便是天堂呢,也有她坚决不去的充分理由。无奈,盘副县长只好单枪匹马地到县城赴任。而留下妻子在必背养猪、喂鸡、种菜、绣花。偶或还帮村里的人放放牛。
1982年春天,邓三妹终于被请出了县城。盘才万为了让妻子增强点都市意识和尽快转变观念,索性带她到乳源驻广州办事处住几天。然而就在那现代化的大都市里,邓三妹也仍然没有走出她那直观而又纯朴的山民意识。才在餐厅里用过饭,正要上楼去,却听得她慨叹不已地说:“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吃饱饭还要过过秤”。盘才万小声地附在她的耳边解释说:“这不是磅秤,是上楼的电梯”。
第二天,盘才万外出办事入夜未归,邓三妹坐在办事处的门前望穿秋水。工作人员劝她早点冲凉休息,她却直言不讳地说:“不洗先,等他回来一起洗。”工作人员先是忍不住笑,后又为这一对夫妻的恩爱之情感动不已。瑶族人有夫妻同浴的传统习惯,到哪儿也别想她改变过来。盘才万为了让妻子适应城市生活,不怕别人见笑。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妻子绑鞋带、整衣领。他挽着妻子的胳膊逛商场、过马路。一对甜蜜恩爱的瑶族夫妻,就这样相拥着他们纯真无瑕的爱情在招摇过市!
四、十年“知县”
1984年,盘才万当选为乳源瑶族自治县县长、县委副书记。 历任三届, 到1993年换届当选为县人大主任。在这十年当中,盘才万并没有当出县太爷的滋味来,更没坐上八抬大轿。倒是为农林路电、工矿企业、文教卫生、希望工程、培养民族干部和接班人等等忙得寝食无序、坐立不安。几乎是整个广东省都富起来了,偏偏乳源还在温饱线上打秋千,这个县长是好当的吗?集老、少、边、山、穷于一体的全省和全国挂了号的重点扶贫县,原因当然包括历史、地理、社会、文化、教育和民族传统诸方面。但无论客观原因再多,我们还是得从主观方面去找原因,去作努力。盘才万和县委县政府一班人同心合力,团结协作,一方面带领全县人民发展生产,脱贫致富。一方面积极争取中央省市对发展少数民族地区的各项优惠政策。如装机容量25000千瓦的泉水电厂, 是乳源较为大型的国有企业。在争取权属下放和收费标准的问题上,盘才万到省里跑了不下十次,终于在1987年批复归属乳源。并于1993年批复:泉水电厂电费按小水电收费。
当上县长,事情就多。1983年的一天,60多岁的佛源方丈也找上门来了:云门大觉寺在文革期间惨遭破坏,佛像、禅房、财物已毁损80%,山林无竹木, 桂花潭没桂花,原有的20亩田尽被占去,现寺里只剩下五个和尚,眼看香烟难以为继,故特来求见县长大人,救救云门大觉寺。盘才万听了,立即找到陈京书记,经县委县政府研究决定,拨出五万元,支持佛源方丈,作为文物保护和宗教场所的维修费用。接着,佛源方丈又从市里得到十五万元,从省里得到二十万元,再向海内外开展募捐,共得二千万元。于是开始维修和扩建云门寺。县政府派出统战部副部长专门负责修建工程,直至1993年全面完工。如今云门寺焕然一新,香火兴盛,田地收回,山林葱郁,桂花潭名副其实,云门寺成了乳源的旅游胜地。中国佛协常务理事、云门寺主持佛源有感于盘才万在县财政十分困难的情况下还尽力帮助他,特题辞敬赠:“自治乳源官父母,功垂瑶族利人民”。并于近年也拿出十多万元来,帮助县里建起一间云门希望小学。
五、瑶山之光
泛美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喷气客机从大西洋上空轰然划过。 由全国政协委员盘才万率领的中国少数民族联谊团,于1992年7月访问了美国加利福尼亚、 俄勒冈和华盛顿三州的瑶族同胞。
美国瑶民与中国瑶族是同宗共祖一脉相承的同族源民族。目前分布在美国有二万七千多人。他们一致认定他们的根在中国。他们大都珍藏着《过山榜》、《家先单》和《祖坟墓册》等古籍资料。他们崇奉先祖盘王,在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还有盘王神龛和盘王圣像。
相传盘王开天辟地之时,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他日长一丈,如此一万八千岁。天就极高,地就极低。而所有日月、星辰、风云、山川、田地、草木、金石,都是由他死后的身体各部变成的。幸而他在完成开天辟地的英雄伟业的同时,并没忘记种族繁衍这一同样伟大的系统工程。在那混沌初开,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自然条件下,坚持娶妻生子,并且一生就是六男六女,这才有了日后的瑶族十二姓子孙。
瑶族是中国的少数民族之一。主要由古代“长沙武陵蛮”的部分发展而成。隋唐时期有“莫徭”之称,宋以后通称徭。大分散小集中,分布在广东、广西、湖南、云南和贵州五省(区)。据美国瑶胞的资料记载,他们的远祖居住“南京十宝殿”,漂洋过海后到了广东的韶州府乐昌,后经广西,过云南,随山耕耘,再到老挝、泰国和美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中国瑶胞长途迁徙,远涉重洋,历尽苦难,却始终不忘弘扬英雄先祖的荣耀和伟业。盘王之子,一个坚毅的民族!
有趣的是,联谊团说汉语时,美国瑶人听不懂。但一说起“勉话”来,却竟能对答如流。特别是盘才万的瑶歌,更唱得他们一个个热泪盈眶。联谊团的人打趣地说:“瑶话比世界语还通用”。语言的沟通,增强了两国瑶胞在探讨“语同音、书同文”方面的兴趣。长期以来,瑶族人只有自己完整的语言系统,却没有形成自己完整的文字系统,真正书写起来还得借助汉文。所以,从30年代起,就有研究瑶族的学者和外国瑶人进行研制,经过长期多方的努力,终于在80年代初创制了能为世界各地瑶人接受的瑶文。现已在美国瑶人地区开设了瑶语课,于“双语制”教学的同时,开展“双文制”教学。而在中国,中央民族学院、广西民族学院也开设了这一门专业。瑶文的推广与普及,必将为中外瑶胞的沟通和发展插上金色的翅膀。
作为全国第七届、第八届政协委员,盘才万积极参政议政。每次赴京开会,都提前做好提纲,有准备、有针对性地提交一至二个议案。如《关于延长对少数民族财政提增补贴的议案》,当时补贴包括乳源在内的三个特困县补助额是规定到1996年取消的。因盘才万的议案被采纳, 补贴于九五期间仍继续下拨。 就在1995年的全国政协会议上,副主席叶选平参加少数民族组的讨论,盘才万发言:“广东的富裕,掩盖了山区的贫穷。叶省长,您知道啦,粤北富不富?乳源富不富?”盘才万一说,叶选平就笑了起来。十年来,盘才万共提交争取上级扶持少数民族政策的落实提案十五件。敢说真话和实话,不为自己的脸上贴金,这正是盘才万为人为政的可贵品质。在历次全国政协会议中,盘才万先后受到邓小平、江泽民、李鹏、李瑞环、乔石、叶选平、习仲勋、杨汝岱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并合影留念。
这会儿,盘才万退下来了。但看来他比在位时更忙乎。早在50年代他就有一个志愿:收编有关瑶族历史、传说、风土、民情的传统文化。几十年来,在工作之余,搜集整理了大量的文史资料。现已由他主持编注并经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盘王歌》、《拜王歌堂》和《乳源瑶族古籍汇编》(上、下集)。而他发表的二篇题为《关于东边瑶与西边瑶的差异》、《乳源瑶族自治县经济发展浅谈》的论文,分别在香港和桂林召开的国际瑶族研讨会上得到专家、学者的肯定和好评。并被推选为瑶族学会理事。刚下政坛,又上文坛。盘才万的事业正未有穷期......
一个打着绑腿、赤脚竹笠、衣衫破旧的瑶族汉子,从驳食的路上,一步步走来。走向全国政协的议事大厅,与党和国家领导人共商瑶山的发展大计。走向世界的广阔领域,与天下瑶胞探索民族的未来之路。瑶山之子,正迈向一个比先祖伟业更灿烂辉煌的崭新世纪!
( 1999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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