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想起老家的泡桐花和白杨树。泡桐树原不多见,记忆中的泡桐花,就是一溜暗红瓦片之上探出头的半枚浅紫花朵,那样陈旧的砖红和淡得似乎随时会被一阵风吹散的紫,后来都消失不见了。只是,不见了的,还有很多很多。
白杨树一直都在,曾经的那一棵,或者是后来的,第一次照面的那一棵。有一些年的某些月份,我们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踩着白杨树的种子,那么多,噼里啪啦炸裂的声响让我们乐此不彼。还有雪白的杨絮,一簇一簇团聚在小路的坑洼处,我们称之为“四月的雪”。
2012年四月底五月初,大妹出嫁,我们都回老家。啸云和绾青在院外追着狗玩,闹着要捉狗的尾巴,父亲走出来,拦住他俩,他撸起裤腿时,恰好我转身,然后瞧见他小腿肚上黑黝黝的四个已经结痂的伤口。父亲说是被藏獒咬的。但没有人与我提起过他被狗咬伤的事情。
陪母亲一起去置办陪嫁的物品。母亲说你不要有想法,倘若你不是嫁那么远,该置办的我们也会帮你置办齐全。我笑,这三五年,母亲越发像个孩子,“计较”的东西越来越多,且对我的远嫁始终耿耿于怀。
每天早晨起床之后,我都要去看看院子外面树上的樱桃红了没有。母亲指着远处白杨树上蹲守的几只大黑鸟,说我和它们一样,眼巴巴地馋着樱桃熟。是啊,自母亲种下这棵樱桃树,我只吃过一次,然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傍着母亲,撒起娇来。不过待我二十多天的假期结束,樱桃还是不着急,一粒一粒青涩地挂在枝头。
回来之后,一天傍晚,母亲打电话来问:“樱桃红了,我洗了一些放在盘子里,要不要过来吃?”
她也经常在电话里说:我今天包了饺子,我今天煮了鱼,我今天做馅饼……,你要不要过来吃啊?
刚开始时,我总讪讪地笑。后来,我在电话里说好啊,然后还是讪讪地笑,母亲也跟着笑。
二
母亲说她烫了头发。
我说:呀,应该很美吧。
母亲笑,说为着她烫头发,父亲生气了。我问为什么。母亲说她下午三点和婶婶一起去烫头发,结果弄到晚上九点多。父亲一个人在家里带啸云,还要做饭,结果等他好不容易把饭做好,啸云睡着了。
大三放寒假,回去的路上大雾,等折腾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母亲在整理床铺,我走进锅屋,看见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切地蛋,不过砧板上的地蛋条比筷子还粗。我说我来切吧,父亲拒绝,依旧埋头拿着刀和地蛋对抗。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下厨。
去年,母亲在南京住了十天左右,她说等回到家,锅屋里的锅碗瓢盆全发霉了,两个大男人,父亲整天在外头吃,弟弟整天去小娘家里吃饭。母亲说她在外面玩得不尽兴,要牵挂家里的,谁知道他们还更加潇洒。
母亲又说,父亲五十岁了,还赶时髦去学驾照,不过还蛮厉害,笔试一百分,搞到教练数落一帮年轻学员:你们一个个年纪轻轻不上进,还不如人家一老头。我在电话这边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后天是父亲的生日,我说:“妈,不如你买个蛋糕给我爸。”
“为什么?”
“不是我爸生日嘛,不是他生着气嘛,你买个蛋糕就当哄哄他呗。”
“切,我偏不,我还要和他分房睡,我带啸云睡偏房。”
……
母亲和父亲分房睡。母亲晚上早早就把房门闩上,父亲敲门,她也不应,只有啸云说:“舅爹,你去堂屋睡哦,这边好挤啦!”母亲闷声笑。
父亲嘀咕着:“家里又没贼,这么早就闩门!”
三
“大萍,买点韭菜回来包馅饼啊?”
“板厂的活儿一堆,我哪里得闲包韭菜馅饼啊。”
“不如你按着他的口味,他想吃什么,你就弄点什么给他吃喽,你看他都那么老了。”
“那不行,那还不惯的他更加无法无天。”
“有那么夸张吗?”
“那不是。”
爷爷想吃母亲包的韭菜馅饼,结果让母亲一句话给堵回去了。母亲说爷爷不念好,你对他好了,他便得存进尺,他今儿若顺顺当当吃了韭菜馅饼,明儿还不知又要出什么新题目。
奶奶在世时,爷爷的一日三餐都是她按时按点做好,即便她不在家里,爷爷在单位饭堂吃饭,也是按时按点。奶奶去世之后,爷爷办了退休,回到老家,和小叔小婶一起住。然而因为在农村里,家家户户琐事多,爷爷不会煮饭,尤其是到农忙,他经常要饿肚子,且有时小婶太累,就凑合着糊弄过一顿两顿。终于有一天,爷爷受不住了,找父亲埋怨,说是要去养老院。
爷爷到底是没去成,他自个学会烧稀饭,烧稀饭的时候顺便热面饼或者馒头,他们没回来的时候,他煮好一大家子的稀饭,热好面饼或者馒头,然后他自个先吃了,再回屋睡觉。
母亲又觉着不忍心,于是中午她去买了韭菜,洗净切碎,晚上一回到家就拌好馅,然后和面。爷爷也拎着韭菜回来了,他进门看到母亲忙活着包馅饼,很意外的惊喜。
“哎呀!你也买了韭菜!”
“嗯。”
“我也买了韭菜啊!”
“放着,明儿炒了吃。”
想起小时候,我闹着要吃玉米稀饭,可爷爷家只有面粉。我的倔犟脾气,从中午一直哭闹到晚上,后来爷爷回来了,一听便转身踩了辆单车去村里给我买玉米粉。奶奶左一遍右一遍地出门口瞧,爷爷都还没有回来。她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拧!这黑灯瞎火的,万一你爷爷摔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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