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傻子不仅是傻,还有些痴呆。记忆中,他只有一个模样:右脚踏前一步,左脚并不跟上,而是像摇船一样晃啊晃,右手的手指一直含在口中,哈喇子便从下嘴唇流到下巴,再沥沥拉拉滴到前襟上,然后是地面上。母亲说按辈分,我应该叫他一声“大哥”,但是直到他死,我都未曾开口,只记得小时侯甚是厌恶他,每每见到,必要和同村里的孩子上前捉弄他一番,只可惜他什么都不懂,永久地摆着同一个姿势,脸上还挂着同样让那时的我们觉得甚为恶心的笑容。
傻子有两个姐姐与一个弟弟。我与同村的孩子都很喜欢那两位姐姐,因为她们总能像变戏法一样变一些好玩的东西予我们,那时,我们便忘记了对傻子的厌恶,只是满心的欢愉。或许是因为孩子的心性总不是大善与大恶。再大一些,有一次母亲去傻子家劝二姐,二姐在屋子里哭,我不知何缘故也跟着母亲一起去。只听二姐说:“他都那么大了,还穿开裆裤,我那些同学都羞死啦,一个都没留,全走了。”大伯只是蹲在门槛上抽烟叹气,而老爹却因为生气颤巍巍地站在院子中央。二姐复又狠狠地说到:“咋还不死!……弄死拉倒,要他活着做什么?!”门外的老爹听得她说的话,亦破口大骂起来:“二绝种,你去死!……有我一天在,谁敢动他!”我只顾牵着母亲的衣角,却又看见老爹面上的泪水。母亲无奈,只劝慰了一阵。回到家里,我心底虽然胆怯,却依旧问母亲其中的缘由,后来才知道傻子并不是一出生就傻,而是因为小时候得了热病拖太久造成的。母亲说,那时农村里的人家整日里为柴米油盐犯愁,孩子生病哪还有功夫照顾,只认为穷人家的孩子命大,不想最后竟成这样。只是又说,若那孩子正常,现在必定是帅小伙子,你看他的模样长得也周正,要不现在也该娶上媳妇了……
后来,在外面读书,甚少回老家,而每次回去,却不知为何心底总是惦记着那个傻子,总要抽空从大伯家的门口晃一圈。夏天的时候,傻子依旧站在梨树下像摇船一样晃啊晃,只是开裆裤前多了一块布,老爹亦坐在树阴下抽着旱烟袋,看见我走过总微笑着与我招呼:“妮子,回家啦!”我亦笑着应声,心底也会突然轻松许多。而前年冬天回去,却再没看见傻子,只经常看见老爹一个人倚在向阳的草垛上,依旧默默地抽着旱烟袋,我与他招呼,他也只是淡淡地应一声。后来母亲说傻子已经去了。
去了好,下辈子投胎也好生做一回人。
我还是没有喊过他一声“大哥”,大概是因为母亲说若不是因为那场病,他也会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走对面的时候也能与我招呼。
【驼背的女人】
外婆与我们家很近,步行只需十来分钟就可以到了。小时侯,我经常去外婆家玩,因为外婆不好管束我们,舅舅与小姨亦是经常带我们一起去河边摸鱼钓虾,好不乐趣。只是,那时我却很会使性子,半点不如意便是哭与闹,舅舅与小姨哄我不过,便拿他们同村的驼背女人吓唬我,说她晚上专会来拿不听话的孩子。我瞧过那驼背女人,蓬头垢面不说,还一脸让人害怕的痴笑,我听他们那样说,心底俱是害怕,连哭都忘记了。
后来,经常被他们这样吓唬,连母亲也会拿她来哄吓我们。只记得有一天晚上,一个人出去小便,突然看见窗户低下有一团阴影,心底疑惑便上前去看,只见顶上毛茸茸的一团居然会动,自己“啊”地一声尖叫,亦不顾要尿裤子就往屋子里钻,母亲拉亮屋外的灯,也跟着父亲跑出去看。我怯怯地躲在母亲的身后,居然是那个驼背女人,只见她侧着脸,却不见以往的笑容,眼神阴森森地冷。父亲打发她,她竟不动,母亲接着说:“快点回家,你孩子在家饿了。”她居然真的转身走了。母亲看着她走远了,才拉着我的手回屋子里,却又叹气,我的好奇心顿起,便问母亲,那个驼背的女人果真有孩子?
原来她年轻时也是一个顶漂亮的女子。母亲说她嫁过来的时候,自己也还很小,与那些小伙伴一起去瞧热闹,只见新娘一袭红衣,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揭去喜帕之后再瞧见她黑葡萄一样水灵的大眼睛,着实让母亲与她的那些伙伴心生嫉妒。母亲说她回去之后,还拿着镜子偷偷地将自己的两条辫子与她的比,终觉得比不上她的,便摔了镜子独自睡了。然而,她的丈夫并不知疼惜她,那么善良美丽的人,却每天遭他的辱骂与毒打,而公公婆婆也是极坏的,亦不调解,只是还从中离间和怂恿自己的儿子。有一次她忍不住了,收拾了衣服准备回娘家,结果半路上又被夫家的兄弟截回来,自然又是一次毒打。她每每心灰意冷,却不想自己竟然有了那个男人的骨肉,也只得忍声吞气,等生下一个男婴,丈夫有一段时间对她还有些温存,只是婆婆突然说那个婴孩不像她的男人……她卧床两个月,没人为她料理,等她终于可以起床了,腰却再也直不起来,想必是骨头折断了。只是她依旧惦记着孩子,然她的婆婆却将孩子藏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让她瞧,再后来她就疯了。
后来,再大一些,有时路上遇见她,我总想仔细端详,只是很难再瞧见母亲所讲的她的美丽模样,我想她那如花的容貌终究是被一群愚昧且可恶的人生生地毁掉的,还有原本该属于她的幸福生活。我的心底亦不复有以往对她的恐惧,只觉得她有时定定地瞧着你,脸上的笑也只是微微的……
【瞎眼婆婆】
长生叔是在去外面买树的路上出的车祸,当即死亡。因为第二天要回学校,我怕赶不上早班车,晚上失眠,只一个人窝在床上看电视,约摸凌晨两点半,突然听到电话铃声,我只懒懒的,然那边打电话的人似乎也卯足了劲,电话铃不停地响。接电话的时候,我心底懊恼是谁这么晚还打电话过来,只是还未等开口问,就听到那边贵龙大叔急促的声音:“是不是大怀?”
“不是,爸爸在前面厢房睡了……”贵龙大叔亦不等我将话说完,只吵着要让父亲来接电话,我趿着一双拖鞋,到前面去敲门。见屋子里的灯亮了,便又转身回去拿起电话机,问贵龙叔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想他在那边竟哭了,断断续续地我听清楚是村头的长生叔出了车祸,死了。我回忆起自己听到那个消息时,似乎是傻了一般,只等父亲睡眼惺忪地走了进来,问是谁的电话,我亦不知晓要告诉他是贵龙大叔,父亲只得自己接了电话。
“什么?!”
“噢。”
……
“什么时候的事?”
“在哪里?”
“我马上过去!”
“不行,得先瞒着老根婶!”
父亲就这样匆忙地走了。我却倚在床上,想着那个快四十岁的男人。我与他并不熟悉,只记得前年他娶媳妇,老根婶弃了她常拄的烧火棍健健地来请父亲去帮忙,转儿又来请我去吃喜酒,满面笑容。然,新娘子接过来,虽衣着依旧光鲜喜庆,但旁人总能瞧出那新娘子是痴呆的。后来,有村里人听那女人的娘家讲,他家女娃并不是生下来就痴呆,而是小时侯生病被医生用错了药,还是可以用来传宗接代的。那时,我心底有些厌恶,只觉得长生叔应该光棍一辈子。果然,第二年那个女人就为长生叔生了一个女儿,那婴孩母亲抱过,只夸生得乖巧,叫人怜爱,只是那个痴呆女人后来因为什么缘故被她娘家的人接回去我亦不清楚。只知道长生叔因为他的女儿,生活里突然也有了斗志与信心,开始起早贪黑地忙碌起来。但不曾料想,他却这么快走了。
他的心底大概有许多的不甘与不愿意。
我亦不知道父亲与贵龙大叔要如何瞒着婆婆,那个老人一辈子慈善,虽经历了生活大风大浪但亦一辈子相信老天爷,她又如何接受老天爷将唯一的儿子硬生生地从自己的身边扯去,还留下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女孩。第二天回学校,母亲提着行李箱送我上车,路上遇见婆婆,她依旧老远地招呼我,等走上前又拉住我的手,说是又要回学校了。我忍不住快要落泪,却接到母亲焦急的眼神,只能强打着精神与婆婆说笑,心底却巴不得快点与她道别。
再回来见到婆婆,已是一年后的事情。她一个人蹲在门槛上,依旧老远地与我招呼,只是她的神态却不似看我。我提了太多东西,亦未走上前,等回到家,母亲才说婆婆的眼睛瞎了,父亲亦没有告诉她长生叔已去了的事情,而她每天都蹲在门槛上,似是在等儿子回家。后来,假期里的许多天,每每从她的门前经过,她总能听得出是我的脚步声,我便上前与她坐一会。有一次她颤颤地握着我的手,说:“妮子,你爸妈都瞒着我这个糟老婆子,其实我啥都知道啦,你长生叔去啦。”说着,看见她眼角的两滴浊泪。
“我糟老婆子也活不了几年了,只可惜那女娃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