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就像一棵长在荒山野岭的山杏树，在风风雨雨里过日子，身强体壮，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杏儿放牛，把牛赶到山坡上，夏天坐在石崖下阴凉处纳鞋底子，冬天转到向阳的山坳捡柴火。偶尔，杏儿也会仰面朝天躺在山坡上，看天空中的白云变化出各种各样的花样来。
这天，正是文雅人口中说的“秋高气爽”的季节，但“秋老虎”还在肆虐。杏儿割了一大捆草，热得浑身冒汗，就去溪里洗了一把脸，坐在岸边的草甸上闭目养神。
恍惚间，远处的天上飘来一群羊，怎么停在山顶处不走了。杏儿正在纳闷，正好小牛犊找不到老牛了，哞——哞——直叫唤。杏儿慌张站起身，左顾右盼，看到老牛卧在树林悠闲地甩尾巴，就又坐下来继续刚才的梦。
小牛犊亲昵地舔她的鞋帮，口水流在她的脚面上。杏儿把小牛犊轰开，突然想起好大一会儿不见黑子了。
杏儿起身，大着嗓子叫黑子。黑子远远的汪汪了两声，杏儿手搭眼前仔细看，山顶上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群羊在吃草。
谁会在那里放羊，杏子心里疑惑。山那边放羊放牛的很少来到这边，杏儿放牛也很少到山那边去，就像约定了边界，两边几乎互不侵犯。
黑子箭一般的从山坡上撒着欢子冲过来，一边喘着气，一边流着哈子，围着杏儿团团转。杏儿正想责骂它，抬眼看见后边跟了一只小花狗来，黑子舍了杏儿，追过去迎接小花狗。两只狗一黑一白，一前一后，样子很亲密。
什么时候黑子勾搭上了这只花母狗? 杏儿直骂黑子看见母狗就发浪。黑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杏儿身边来，绕着杏儿闻闻嗅嗅，只是间或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低低的吠几声。
山坡上放羊的叫一声“花子回来”。那只花母狗转过身看一眼，再立一会儿，不见黑子过来，失望地离去。杏儿知道山上那个放羊的叫狗子，时不时要替换他爷爷来放羊，捡柴。
狗子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南腔北调的吼嗓子。杏儿觉得不好听，像老牤牛叫唤。杏儿捂了耳朵，那声音还要钻进来。再后来，杏儿感觉不那么讨厌了，慢慢松了耳朵，听那声音里的意思。
狗子高亢而悠长的声调在山沟里回荡。那声音只是狗子随便唱出来的，有从学校里学来的几句歌曲；也哼几句戏曲，是从音匣子里学来的，有《下陈州》，还有《卷席筒》等；也有狗子自编自演的小曲，随意地哼上几句，自得其乐。
吃午饭的时候，狗子带了干粮坐在溪水边吃，吃完了趴在山泉边咕咚咕咚牛饮。杏儿远远地躲在石崖下阴凉处，让出一个地儿，想等狗子来坐一起。
狗子吃饱了，喝足了，看一眼杏儿，赶着羊上山那边走了。
石崖下，杏儿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溪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杏儿纳鞋底子没有了兴致，就坐在青草地上看鸟儿飞来飞去，看牛儿踱来踱去吃草，看羊儿使劲地啃树皮，看蝴蝶双双飞舞，听鸟儿啁啁啾啾，听蛐蛐在草丛中唱歌，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杏儿的心底无端地生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还有一种说不清理不顺的烦恼。这种烦恼积存在心里，让杏儿再不能专心做事了，一次纳鞋底子的针扎破了食指，汩汩冒出血，杏儿也不觉得疼，还是狗子发现了，急急地提醒她。
杏儿白了狗子一眼，谁要你管。狗子讪讪的，转过身寻了一把艾叶，递给杏儿止血用。
偌大的山上很少有别的人来，就他们杏儿和狗子两个。狗子在山顶上，劚草药，砍柴火，吼嗓子。杏儿在山沟里，纳鞋底，割猪草，哼小曲。偶尔，狗子会赶了羊群到山溪饮水；偶尔，杏儿的牛也会踱到山顶上去，不过还没等杏儿上山赶，狗子就会轰了牛群下来。
说不清是哪一天，狗子带了好吃的东西要和杏儿分享。杏儿坚持不肯吃，狗子塞在杏儿手里就走了。再后来，狗子采了好看的山丹丹花，摘了香甜可口的欧李果，捉了蟋蟀编了笼子放进去，都要送给杏儿。杏儿不再坚持，慢慢地接受了。
狗子还会设下巧妙的陷阱，套了野兔，捉了斑鸠，也要送给杏儿。杏儿推说不要，狗子执意送，杏儿只得带了回家。野鸡太精明，很少捉得到，斑鸠笨，常常自投罗网。但狗子知道怎么找野鸡窝，掏野鸡蛋。
偶尔也见路人从山道上经过，有漂亮的女人头发剪得短短的，像男子。杏儿看着她们，狗子说他们是来这里旅游，就是游山玩水。杏儿羡慕，羡慕他们悠闲自在，羡慕她们花枝招展。
山里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一年四季从不肯让时光糟蹋着过。田地里总忙不完的活计，除非病倒不起，庄稼人从来不肯虚度时光。就像杏儿和狗子，一边放牛放羊，一边还要纳鞋垫，还要割草，还要劚草药，还要捡拾柴火。
那天，狗子没有出现在山坡上。杏儿热得难受，就脱了衣服，躲在大树下面的水潭里洗澡。杏儿看着自己的光身子，就想起那天看到的女游客，短裙子，小上衣，那衣服不像是要遮挡不该暴露的地方，倒像是故意包起来那一点儿让人看。
溪水中映出杏儿浑圆的身体，阳光透着树叶落在水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看着自己洁白浑圆的躯体在波光里轻轻晃动，杏儿想自己也有那么一件小上衣短裙子穿身上该有多好。
杏儿正为自己的新奇念头发憶怔，突然听到远处黑子传来的警报声。杏儿手忙脚乱穿上衣服，刚把最后一个扣子扣上，狗子已从溪对岸斜穿过来，背着一袋子东西，满头大汗。
狗子看看杏儿湿漉漉的头发，红艳艳的脸蛋，心里明白自己来的刚好是时候。狗子嘴角动了动，手伸进袋子里抓出一把黄黄的酸楂果，递给杏儿吃。
狗子告诉杏儿，山那边的洼地里有一棵酸楂树，熟透了。杏儿伸了一只手去接，看到狗子额头上汗珠直往外渗，另一只手就伸上去揩拭。
狗子愣了一下，想要躲，头却一动也没动，听凭杏儿的手拂拭在额头上。杏儿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擦了一半停下来，顺势用力推了狗子一把。
杏儿转过脸去，说，你少动歪心思，我可是许过人家的。
杏儿是想告诉狗子自己名花有主，让狗子死了那份心。狗子抓住杏儿的手说，我知道，那家去年下了聘礼，二十多里外镇子上的。
杏儿盯着狗子，说，你知道还这样！有本事你娶我。
狗子激动了，就那么一瞬间，却像遭了电击，抓着杏儿的手松开，讪讪地走了。
杏儿觉得伤了狗子的心，想喊他回头，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狗子爹死娘改嫁，和爷爷相依为命，家里穷，拿不出聘礼来。放了一群羊，有一大半还是别人家的。
狗子对杏儿有了另外一种心思，杏儿几天前就明白了。两家说起来还是远房表亲呢。山很大，山又很少，就那么几个小村子，东拉西扯，很快就都能攀上亲。
好多天，狗子没有到山上来。杏儿心里有一种不安，跑到山顶，看狗子的爷爷躲在山坡上，杏儿叫表舅爷，问他病好了。表舅爷咳着声，上气不接下气，话说不成句，杏儿忙着帮他捶背。
杏儿终于问到狗子哥怎么没有来，表舅爷说明天就来。爷爷是过来人，懂得男人女人之间那点儿事，看出了端倪，前几天警告狗子不要乱来。狗子不作声，爷爷叹了一口气，家里穷，拿不出钱来下聘礼，眼看狗子成年了，也没说成一门亲事。
山里的阳光好，空气好，水也好，样样都滋养人，样样都帮助人长大，就像山野的杂草乱树，没什么可以阻拦它们茁壮生长。杏儿吃粗淡饭，喝山泉水，四季无疾无病，身体发育也快，长到十五岁了，俨然成了大姑娘。镇上的婆家托媒婆过来说事，明年就让杏儿嫁过去。杏儿的爹娘不同意，要让杏儿在家里再帮两年活，满十八了再说。
杏儿不情愿这么早就嫁出去，她心里还惦记着山那边的狗子哥。见面的时候，杏儿会故意使小性子拿狗子撒气；不见面的时候，杏儿倒很想和狗子哥在一起。和他在一起，杏儿心里的那份惶恐那份不安便少了好多，晚上睡觉也踏实，做的梦也香甜，醒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但杏儿再也没有提起要狗子娶她的事情。她心里有了更多的秘密，常常脸红，常常害臊，常常浑身燥热，常常一个人躲藏起来，想一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她的口袋里、布包里也常常装了一些不肯让别人看到的东西，带到山上去只想亲手交给狗子哥。
狗子也没有再说过要娶杏儿的话。两个人心照不宣，时光就这么一天天捱过。
狗子手脚勤快，身强力壮，又会玩，又会逗她开心，还会摘了香花别在她头上，捉了蟋蟀装进笼子里唱歌给她听。
山坡上，山沟里，树林里，有快乐相伴，杏儿的笑容常常显在脸上，连脚步也轻盈了许多。狗子劚草药的时候，杏儿洗了脸，拿泉水当镜子，照半晌。清澈的泉水中有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还有一对鼓起的胸脯。杏儿看得痴痴的，等狗子来的时候，她赶紧把水搅乱了，装作用水润湿刘海，还故意多抿了几下。
狗子看着水中晃动的影子，傻傻地问，你在看什么。杏儿不作声。
山大树密，杏儿故意藏在树阴里，躲避狗子。树林里阴沉沉的，但有黑子陪伴，杏儿一点儿不害怕。
可狗子总能想办法找到杏儿。杏儿不知道，是她最亲密的伙伴黑子暴露了目标；还有，现在的黑子越来越不听她话了。
杏儿训斥黑子的时候，黑子低了头，温顺地偎在杏儿腿脚边。但一看到那只小花狗来就兴奋得不得了。杏儿责骂它，作势要抽打它，黑子俨然懂事，乖巧地向主人轻轻吠着，算是求饶。杏儿无可奈何，慢慢也就顺从了它。
小花狗看见黑子也欢喜，两个耳鬓厮磨躲一边甜蜜去了，留下杏儿一个人发呆。
不知什么时候，狗子溜到杏儿身边来。杏儿吓了一跳，盯着狗子说，你作死呀。
狗子从背后一手拿出一把刚采的野花，一手拿出一面漂亮的方镜子。杏儿接了镜子，左左右右照看自己的脸。狗子说，杏儿，你真好看。
杏儿看着狗子，眼睛里不觉多了一份情韵。狗子看得心醉，一手不知不觉胆大妄为，揽过杏儿的臂膀。杏儿没有拒绝，很幸福地傍在狗子厚实的胸脯上。
崖上的山杏花开得灿烂，蜜蜂嘤嘤嗡嗡的。就在山杏树下，杏儿糊里糊涂地做了狗子的女人。
刚刚做了糊涂事，杏儿心里乱极了，恨自己为什么不拒绝狗子，反而还渴望那么做。是欢喜，还是报答，杏儿弄不明白。
两个人分开一点距离，并排坐着。杏儿说，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狗子跪在她面前，赌咒，发誓。杏儿拉了狗子到山顶的山神庙里，跪着山神爷爷发誓，你不负我，我不负你，谁要负遭天打五雷轰。
忽然有一天，杏儿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有点儿特别了，该来的没有再来。小腹肚好像渐渐也大了，杏儿本来就喜欢吃酸的，这时候更爱吃。杏儿知道自己怀上了孩子，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这天，她吃着狗子哥带给她的野鸡蛋，拉着狗子的手，轻轻地摁在自己肚子上。狗子不知道杏儿要做什么。杏儿骂他傻，把吃剩下的半个野鸡蛋塞在狗子嘴里。
杏儿说，我有了，你做的好事。
狗子明白了，先是高兴，接着是惊慌。杏儿问怎么办，狗子想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狗子拈着一根枯枝，杏儿搓着一截草茎，两个人低头讨论了好久，还是想不出办法。
忽然狗子说了一句，咱俩逃吧，逃到西山里去，那里人不认识咱。
杏儿有点儿心动，想象着逃出去的生活情景，一副幸福的情状。但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太过短暂，杏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主意行不通。
杏儿舍不得爹娘，放心不下奶奶，弱弱地问狗子，没其他法子了？
狗子摇摇头，闷声不响，但心里已做出了一个决定。这 些天，狗子拚命的劚草药换钱，到时候央求爷爷把那群羊卖了，退还杏儿婆家的聘礼钱应该差不了多少。
狗子听说人参很贵重，可以卖大价钱，可只有那边香炉峰的山崖上有。狗子就把羊群交给杏儿看管，自己一个人像猴子一样，四肢并用往悬崖上攀爬。
上山很顺利，狗子找到了好多棵人参，站在高高的悬崖上朝着杏儿喊。怕杏儿听不到，挥着手里肥肥的人参，又怕杏儿看不清，就挥着装人参的袋子。谁知乐极生悲，一阵风袭来，狗子打一个趔趄，失足跌了悬崖。
杏儿抱着浑身是血的狗子，眼泪巴巴地流。狗子嘴巴嗫嚅半晌，吐出来血，却吐不清一个字。等黑子和花狗跑回家报信，叨着表舅爷的衣襟跑上山来，狗子已经断了气。
伤心归伤心，杏儿还是原来的杏儿。站在山崖下，杏儿想能忘记狗子哥就好了。可是杏儿忘不了，就循着草丛找寻狗子哥的影子。那一滩血迹早不见了，杏儿坐在草地上呆呆地想，想狗子赌的咒，想她和狗子哥一起发的誓言。
肚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大，杏儿只能干着急。狗子活着的时候，两人还能商商量量。如今，只有靠杏儿一个人扛了。杏儿大把大把吞下去打胎的草药，一点儿也不管用，眼看肚子就像草丛中的蘑菇泡，一天天隆起。杏儿故意起早贪黑，怕别人发现了，一个人躲在山坡上，喝冷水，吃冰块，蹦跳，翻滚，捶打，没有用，那孩子就像赖在了杏儿肚子里。
天暖和了，棉衣该脱了，看着自己的肚子渐渐遮掩不住，杏儿发愁，也想步狗子的后尘，失足滑下悬崖算了。杏儿正想着，肚子的孩子好像踢了一下腿脚。杏儿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舍不得了。
家里人各忙各的，谁也顾不上谁，爹娘早出晚归，很少能见到杏儿。一年到头一家人都在忙，难得有空闲聚在一起。八月十五，难得一家人在一起分吃月饼，杏儿咬了一口，突然呃了一声。奶奶发现杏儿似乎出了问题，问杏儿怎么了。杏儿摆摆手，说吃甜的恶心。奶奶歪着脑袋，怎么看都觉得杏儿走路的姿势不对劲儿。
杏儿隆起的肚子终于被母亲发现。这种事情一定要追本穷源，先是奶奶盘问，杏儿不吭声。爹气不过，拳脚相加，但不敢死里打，怕打坏杏儿肚里怀的孩子。杏儿忍了不敢哭，只是不作声。爹打了杏儿一顿，出了自己肚里的怨气。后来娘和奶奶苦口婆心，杏儿才肯吐露是表舅爷家的狗子哥下的种。
弄清了子丑寅卯，却找不到事主。一家人只得忍气吞声，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
但这不得了的天大事情，还是奶奶有主意。生气归生气，流泪归流泪，骂归骂，打归打，一定要瞒天过海。杏儿爹娘从现实出发，商定好孩子生下来，女娃就送人，男娃就留着，就说在山上捡来的。
没等孩子生下来，杏儿的婆家急着嚷着要结婚。你家再着急也得等俺杏儿把孩子生下来，杏儿娘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还是老奶奶出面，好说歹说，媒婆才同意喜日子定在半年后。
过了半个月，杏儿要生了，不能请接生婆，是奶奶和娘接的生。奶奶再三叮嘱杏儿不能给孩子吃奶，杏儿不情愿，但也听话。
杏儿汪汪的奶水生生给憋了回去，衣服上再也看不到圈圈点点的奶渍。正好家里的母牛刚下犊，那孩子就和小牛犊一起喂牛奶，孩子没有起名字，干脆就叫牛娃了。
牛娃一天天长大，结实的真像小牛犊。杏儿能天天看着，心里也就释然了。
很快又过去了两个月。
几只唢呐吹吹打打来到了山沟里，这时候接新娘的已经不再抬轿子了。杏儿穿上了鲜艳的衣服，抱着牛犊亲了亲。奶奶夺过来，推杏儿坐上红红火火的拖拉机。唢呐声声里，奶奶抱着兴奋的牛犊，看着杏儿一路颠簸着嫁出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