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没正面描写过我的母亲，不是不爱她，只是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准确地说，母亲在我脑海中没有具体形象。母亲该是什么样子，别人的母亲该是什么样子，天下的母亲该是什么样子。
陌生。
这是我的第一感觉。活了二十几年，与妈妈最深刻的记忆还数孩童时代割高粱。那会儿我只有三岁多一点儿，跟在她身后是我最大的本事。还有一次，是炉火前妈妈给我换衣裳。调皮的我滚入了池塘，被伯伯捞上来。直接递给妈妈。打那后，一直到高中毕业，我的生活里没有妈妈。就算有，妈妈也是电话那头的声音，看不到，摸不到，抱不着。奶奶说：“爸爸、妈妈外出打工，都是为了你啊！”今天我才恍然明白，年幼的我走在了时髦的前端，成了第一代 “留守儿童”。
渴望。
不想妈妈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受委屈的时候，哭着哭着，也要喊“我要妈妈”。写到这儿，我忍不住使劲儿把眼泪擦擦。好羡慕别的小朋友有妈妈！小胖的妈妈变着样的给他做好吃的；美美的妈妈总是给她买新衣裳；只要乐乐受委屈了，他妈妈都要哄哄他；军军调皮了，他妈妈把他打。真希望我的妈妈揍揍我！真希望妈妈给我做花衣裳！真希望妈妈把我夸夸！逢年过节是我最难过的时候，冷清的屋子，冷清的家。讨厌过年！不要过年！过年有什么意思啊！过年也见不到妈妈。奶奶说：“过年车费贵，来去一趟两个月工资就没了。林林。乖！听话！不闹！”
声音。
我是妈妈声音中最乖的娃娃，妈妈是我声音中最好的妈妈。上中学前，电话是给稀罕玩意儿。一个公社只有村长家有电话。每次广播里播着“崔小林，接电话！崔小林，接电话！”我以火箭的速度飞奔，五分钟内冲到电话旁：“喂！妈妈，我是林林啊！我听了奶奶的话的，期末考试又是全班第一。”妈妈只说了一句：“继续努力。”上高中了，每个周星期天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们约好一周通一次电话。每次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了回来。妈妈啊！你要能来看看我该多好！我们班好多妈妈都来看孩子，大包小包的装满东西。妈妈啊！你都不想我啊？六年没见了。起初我会常常想你，想着，想着，想了也白想，干脆不想了。纸和笔成了我最好的伙伴儿，一封封家书，爬满了心语心愿。快高考了，你还是老样子，并开了一个苛刻的条件：“考不上重本院校就不要读了。出来打工。”我恨过你。还执着地认为：你重男轻女，你不喜欢我。
坚持。
我一直都是乖孩子，爷爷奶奶骄傲的孙女。听话、懂事、勤快、孝顺。学习成绩还特别好。可一切美妙的词汇在21岁那年戛然而止。我忧郁了。一病就是六年。我也因此披上了华丽的外衣：冷漠，懦弱，自私。书籍是我最好的朋友，读书成了我最好的精神寄托，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支柱。当身体和现实发出崩溃的信号，我无法承受。从农村到城市，从凤头到鸡尾。内心百感交集。我的自尊心被撕得粉碎，独自一个人聆听心碎的哗啦哗啦。你和爸爸求医问药，拉我看心理医生，还一度认为我是精神病。这些我都不需要，我需要的只有一个字：爱。一种我能懂的爱，一种懂我的爱。也许是爸爸的苛责，也许是妈妈的唠叨，也许是榜样的示范，也许是成长路上的引路人。你们说什么都不懂，没有文化。所以我从来都是一个人摸爬滚打，求学乃至工作，都是自己一个人做决定。摸着石头过河的我淹没在现实与理想的大海里。苦苦挣扎。
埋怨。
生病后的我多了很多对你们的埋怨。“要不是你们长期散养？要是你们多关心我？要是你们思想开明些？我有今天啊！”每次妈妈总会无奈地说：“还不是为了你要读书啊！”我也曾经说：“这辈子，我最感谢你们的只有一件事，供我上大学。”姑姑骂我是白眼狼，忘恩负义。站在我的角度想来，我错的并不是那么离谱。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家。每当想起童年时代，我有的只是清苦横行，关爱贫瘠。试问一个孩子没有得到过爱，他又怎么会爱人？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冷血、无情。可能是冰封久了，亦可能是习惯已成自然。
平凡。
孩童时代的我，我时常幻想我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样？他们会不会喜欢我？会不会吃胡萝卜？我是不喜欢胡萝卜的。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他们会打我吗？妈妈会给我做好吃的吗？我考试成绩不好怎么办？我曾经有过误解：如果我成绩不好，爸爸妈妈就会讨厌我，不爱我；说不定他们偷偷养了个小弟弟。农村人那么喜欢儿子。现在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了，他们也不过平常模样。爸爸爱抽烟，爱打牌，爱喝茶，饭做的好吃。不过有点儿懒。脾气倒不错。妈妈爱唠叨，小气。勤快的很。只是收拾东西不咋样，懒散。心肠好。爱打麻将，爱吃甜食。十几二十年没有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肯定少不了摩擦。磕磕碰碰的事一茬接一茬。吵架，冷战，中伤。欢笑，团聚，包容。处着处着，我似乎摸到了家的形状：吵吵闹闹，哈哈大笑。
理解。
沟通是人际关系的桥梁，我们一家人正在桥上。才开始与父母生活时，我从不主动找他们说话。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过我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因为职业的缘故，我接触了孩子。好多孩子都是留守儿童。看着他们，我想到了自己。现在挣钱还没过去那么难，我做留守儿童那会儿，父母辈的多半是打广。进工厂，下工地……工资不高，来回交通不便，车费很贵。见得多了，长大点了，我学会了理解爸爸妈妈。为了生活，为了孩子，为了家。
宽容。
相信很多家庭都吵架，很多母女会吵架。特别是青春期撞上更年期的时候。孩子们以为自己一定是对的，家长们以为自己一定是对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只是角度不一样。我对外人配得上宽容，可对妈妈却有些苛刻。是不是因为妈妈跟我想象中不一样？是不是思想认识不一样？是不是文化差异？是不是我不爱她？仔细想来，也不全是。怎么形容呢？理想+现实+沟通+谅解+……这道加法，我实在做不好。内心底我还是爱妈妈。
醒悟。
傻姑娘！你该学习更好的爱妈妈。
妈妈，老了。
是时候，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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