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一路流来,在一千多公里快接近黄土高原的地方,附近有一个小村子,散落着七八十户人家。再往里,还有两个村庄,靠着山脉,各有百多户。二十八九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来到一个家住这个村的同事家做客,同乡亲们闲聊中听到了一个发生在前几年的故事,当时让我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从此就萦绕在我的脑海,永远留存在记忆中。我现在就把这个尘封太久的故事和故事里的场景复原出来。
水生老汉是黄河上撑羊皮筏子的,他满五十八岁的那天早上,老伴不让他去老渡口,说既然明天有渡船了,也不在乎这一天,要过生日,孩子们要回来,就热热闹闹的过一过。可他非要去,说如果不去,有人有急事过不了河怎么办?最后一天撑羊皮筏子,就善始善终吧!老伴虽然很不高兴,却也拗不过他,只好嘱咐他早点回来,好吃生日饭。他带上一个焜锅馍馍和一背壶水,离开了家。他家离河边不太远,也就两三公里路。他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个来回,除了大风大雨天,很少间断过,过年过节也不休息。
水生在黄河上撑羊皮筏子快四十年了,方圆几十里的男女老少都懂他,都说他是个好人。他家世代都干这营生,到他时已经有五六代了。他撑羊皮筏子,不论价钱,有钱的看着给,没钱的给几个鸡蛋或者一两斤面粉都可以,没钱没东西的,也不计较,说下次拿来也行,确是贫穷的分文不取。他的两个儿子嫌干这营生挣得少,再也无人接班跟他撑羊皮筏子了,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都离家进了城,发了小财,置了房。他们争着要接他老两口去城里享清福,可他就是不去,犟得十头牛也拉不转。他知道这里偏僻,去镇上走公路过黄河桥,需要绕行三四十公里,又不通公交车,乡亲们有急事过河全靠他的羊皮做的筏子,要走了还真找不到人来撑。
新规划的公路在老渡口旁边经过,要修大桥,施工队已经进场,临时码头也搭好了,主要装卸沙石,也渡人。渡船昨天就已经运到,明天渡船一开,羊皮筏子和水生老汉就没用场了。
说是老渡口,其实就是他休息的一个有年头的木棍茅草搭的窝棚,里面有些工具绳索,还有河边的几根绑羊皮筏子的木桩木板。开始起风了,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他想这时就是有人也无法过河了,便慢悠悠地去窝棚拿工具,准备拆了皮筏子同老渡口永别。不到百米的距离,他艰难的挪着步,往事又掠过脑海……二十岁那年,父亲送解放军的几个伤员过河,返回时遇到一个巨大的旋风,被河水掀起的巨浪吞没,他便接过羊皮筏子和撑杆,开始了水上生涯。
忽然,河边传来急切的呼唤声,他钻出窝棚看见几个人朝他招手,急忙走了过去,是一个姑娘躺在担架上,一问才知是得了急性阑尾炎,可能已经穿孔,要赶去镇上医院做手术。绕道去镇医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从渡口过。风开始吹起了口哨,呜呜的,浪越来越大,有半人高,使他犹豫不决。姑娘家人见状急忙跪下哀求。他不是不愿意去,是风太大,怕去了弄不好都会葬身黄河。他听着姑娘的哭声撕心裂肺,知道过不了河姑娘必死无疑。可他年岁已大,力不从心。这时他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心里发慌。看着他们苦苦哀求的样子,沉思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说,要过也只能让姑娘过。他们说可以,已经打电话通知对岸的亲戚来接。
这时,他的大儿子骑着摩托过来要接他回家,他摆摆手说,人命关天,救人要紧,我很快就会回来,你就等一会吧!
他拿来一条绳子,和儿子一起把姑娘紧紧绑在羊皮筏子上,从怀里掏出酒瓶,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跳上羊皮筏子撑离岸边。
三十几年前的一天,风比今天大,浪比今天高,也是一个得了急病的姑娘,他也是把她绑在羊皮筏子上,拼尽力气渡过黄河,救了姑娘一命,那个姑娘就是他现在的老伴。可那时的他人年轻,血气方刚,劲道十足呀!
羊皮筏子猛烈地颠簸起来,起伏于波浪中。突然不远处黄沙翻滚,急速向河里袭来。沙尘暴!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浑身颤抖,已在河中央,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咬紧牙,把稳身子。狂风瞬间而至,掀起一排巨浪,盖过羊皮筏子,连人一起打入水下,眨眼间又从波谷闪出,冲向浪涛的脊梁,晃了一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出去,飞了十几米,然后重重地摔了下来,噔的一声,他的心差点从胸腔滚出。黄沙弥漫,分不清方向,只有跟着感觉走。沙土从脖颈灌进被水浸透的衣裤,沉重得坠得他摇摆不定,他反应极快,在又一个浪涛到来之前,迅速脱掉衣裤,只剩个大裤衩,又稳稳地站了起来,赤裸裸的像一尊泥塑的雕像。
那年夏天,他就出生在河边的窝棚里。头天晚上他母亲梦见一条鲤鱼跳进怀里,临产时硬是被他父亲搀到窝棚面对黄河生产,说儿子是水龙王送的,要让水龙王看看。产后便给他起了水生的名字。他很小就开始在黄河里学游泳,家里穷没上几天学,就喜欢泡在河里捉鱼,卖了换几斤洋芋补贴生活。
风呜呜地尖叫着,像是万把胡琴拉着同一个音符;浪涛轰隆隆地狂吼着,像是数百个炸雷滚过河面。天地间这种奇异音调的组合,使他头脑里有无数的细针穿刺,疼痛难忍,感觉马上就要暴裂。
又一个滔天巨浪把皮筏子高高举起,然后恶狠狠地抛出去。皮筏子眼看就要被撕裂,已听到嘶嘶的声响。他已经看见河岸。这时,皮筏子又被卷入浪底,冲出来的时候,正朝一个颇大的旋涡落去。天哪!一旦进了旋涡,皮筏子将被撕得粉碎,人也会被急流卷走。已经容不得他去思考,他本能的扭动身子,加速羊皮筏子的旋转,然后使劲将长长的撑竿插进旋涡的中心,借着反力使羊皮筏子终于落在旋涡的沿口,他突然飞身跳下,在落水的刹那间双腿猛地蹬住撑竿,双手用尽全力,推向皮筏子,旋转的皮筏子获得外力,在浪尖上跳跃着飞向岸边,而他却被漩涡吞噬了。
风慢慢平静下了,波涛渐渐舒缓开去,残阳血红血红,把河面和山岗染得赤色一片,凝重而悲壮。
一个月后,那个姑娘和她的家人来到黄河边,他们穿着洁白的衣衫,流着泪水,把满篮洁白的鲜花一朵一朵地撒进河里。
我来到百年老渡口,看着只剩下几根木棍的窝棚和河边被波浪冲击的木桩,与不远处新建的大桥、奔驰的汽车形成巨大的反差,心情十分沉重。一个好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人世。他是英雄吗,我多次问自己,如果他不是英雄,什么样的才叫英雄?他从水里来,又回到了水里。那个姑娘记住了他,村庄的人记住了他,黄河记住了他。
假如在信息十分发达的今天,他的壮举又该是什么局面?今天我只有把他在黄河里游曳的灵魂变成文字,希望永远镌刻在读过这篇文章的人们心中。
(本篇获得第四届全国“苍生杯”鼓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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