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八好酒。而且不是一般的好酒，可以说嗜酒如命。他吃饭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二两酒摆在桌上，再好的菜也如同嚼蜡。刚结婚的那阵子，老婆疼他，每年给他煮了几百斤好酒，放在家里任他喝。那阵日子，在他的记忆里，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每顿他都端着酒杯，喝两口，然后放开嗓子，唱一阵山歌，老婆在旁边打着拍子应和着。然后再喝，喝得醉意六七分时，下地干活，一个人可以干两头骚子干的活。（注：骚子是未骟的刚成年公牛，力气最大，耕地最快。）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眨眼，女儿也长大了，去年考上了县一中，一年要一万五六千块钱的费用。在农村里种地，一年累死累活，也只能赚个几千块钱。怎么办呢？老婆在无奈之下只好就把他的酒给掐了，省下酒钱给女儿读书。不过还好，在燕八据理力争，通过一波又一波的温情攻势，色诱和男人柔情双管齐下，老婆大人终于网开一面，退了一步，把全面**他的酒改成了有客人来就可以解禁喝一顿。
这天，是燕八的第二十八天没碰酒的日子了。燕八没精打采的从地里回来，准备回家吃午饭。他一边走，一边四出张望，希望碰上一两个熟识的亲友，好带回家。可现在农村里大部分的劳力都出去打工了，留下来的都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哪里有闲人串门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没味，嘴里鸟味都没有！
他低着头走到自家门口时，被人碰了一下，他一抬头，刚要开口骂人，却忽然大喜，一伸手，就拽住了对方的衣袖，嚷道：“是你呀，老表，好久不见了，今天你非要到我家里去坐坐，我们好好地整两杯。”他一边说一边不容分辩地把人往自家屋里拽。
这时，老婆刚好出来，看见他拽着一个中年男人，一口一个老表，往家拉。她问道：“燕八，来客人了？”
“是啊，十多年没到我家的老表，老婆，你快点加两个菜，我们哥俩今天一定要喝个够！”
老婆赶紧又炒了几个荤菜，把客人请上了桌子，把锁在柜里的酒拿了出来，说：“燕八，陪客人慢慢吃，慢慢喝，不要慌，地里的活儿留着明天再干。”
燕八给客人倒了一杯酒，举杯，说：“老表，我们干。”一仰头，一杯酒就下了吼咙。从这之后，他便再也不管这个老表了，一个人，一口一杯，埋头苦干。老婆在旁边很疑惑：燕八也就是二十多天没喝酒，怎么就谗成了这样，连客人都不搭理了？带着这个疑问，她在送客人出门时，便问道：“我到燕八家里来了十六年了，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和他是怎样的亲戚？”
客人说：“我今天在路上一不小心撞到了他，他便一口一声老表老表地叫我，我也不知道我们是怎样地老表，他力气比我大，不让我走，我也就只有来打扰你们了，确实不好意思！”
老婆一听，大怒，转身拿了一个扫把，进屋去寻燕八了。可满屋都找遍了，就是没看到燕八的身影。她急火攻心，站在堂屋中间，大声吼道：“燕八，你这个天杀的没良心的东西，马上给老娘滚出来，要不，我和你没完！”
话音刚落，就听到卧房里的床底下有动静。她走过去探下身子一看，燕八左手拎着酒瓶，右手拿着酒杯，正躲在床底下喝酒。她用扫把使劲敲打着床沿，怒吼道：“你出不出来？”
燕八答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是不出来！”
老婆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这么喜欢酒，酒是你的命吗？”
燕八理直气壮地答道：“酒不是我的命，酒是我的亲爹！”
老婆气极了，浑身发抖，使劲踢了一下床，哭着说：“那我算什么？我连酒都不如吗？这种日子我没法跟你过了，你同你的亲爹一起过吧！我们不过了！我走！我们离婚！”说完，放声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随手抓了几件衣服就往外走。
谁知她还没走几步，燕八就扔掉了酒瓶，连滚带爬从床底下钻了出来，扑过来抱着了她的双腿，反反复复的叫道：“亲娘呀，你可不能走呀！你千万别走呀！酒虽然是我的亲爹，可你更是我的亲娘啊！亲娘呀，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呀？”
◆生命之轻与生活之重◆
1
“爸爸，您快过来呀，唯伟住院了。”
“什么病呀？”
“医生说肝坏了。”
“我马上把家里的几头猪，几只羊卖了，带钱过来，马上过来。”
“钱您老就不用带了，我这儿有。爸爸，您快点过来呀，我们都在等着您！”
老王一起床，就接到儿媳妇哭着打来的长途电话，人就懵了，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老伴在儿子5岁时就撒手西去了，两父子相依为命。不过儿子一直都很争气，考取了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娶了一位高官的千金，事业一帆风顺，32岁，就做到了副处级。
美中不足的是老王不敢住在儿子的家里。他一看到他那美丽高雅的儿媳妇，就浑身发抖，手和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他认为土里土气的自己会让儿子丢脸，于是，态度很坚决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种地养猪，一个人生活。
2
“爸爸，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您的儿子呀！”
“我什么都不会，怎么救呀？”
“我们让医生检查了您的身体，您的肝移植到唯伟的身体里，不会排斥！如果您能切除一点点肝，移植给您儿子，您的儿子就得救了，我们全家就得救了！”
“把我的肝给我的儿子？那我不就没肝了，我不也活不了了？”
“不是！只切三分之一。然后，您很快又会长出来的。爸爸，求求您了，唯伟还年轻。女儿和我都还需要他！我们有钱，我们找了好多好多地方，都找不到可以移植，不发生排斥的肝。只有您的才能移植给他！到目前为止，也只有您能救他了，他是您唯一的儿子呀！爸爸，求求您了。”
“我一个人还要在家里干农活的，切了肝还能行吗？”
“只要不干重体力劳动，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您做了手术之后，就不用回去了，我们养您。”
“可是 ... ... ”
“爸爸，求求您了。如果我以前有什么对您不好的地方，请您原谅我。我给您下跪了，只求您救救唯伟。呜呜呜，... ... ”
老王看到平时高高在上的儿媳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腿嚎淘大哭。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毯上，老半天才说：“你先起来吧，我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
3
第二天天没亮，老王就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就悄悄地走了。
坐在回家的列车上，一路上他都在抹着眼泪。
4
回到家里，老王除了干农活，再就是发呆。发了一会呆后，就用手抽自己的耳光，狠狠地抽，抽得嘴角流血了才肯罢手。
他从不主动同人说话，他好象看到了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都在骂他：“这个老东西真是老糊涂了，太没良心了，一条不值几个钱也活不了几年的老命，换回自己当官的儿子他居然都不干！那可是他唯一的儿子呢，你说这个老东西还是人吗！”
现在，他想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找到了可以移植的肝没有，儿子还活着没有。但是，他不敢打电话。
5
两个多月后，老王终于接到了儿媳妇的电话。儿媳妇的电话很简单：
“喂，唯伟的移植手术很成功。谢天谢地，我爸爸终于找到了可以移植的肝。我的丈夫得救了。不过，我声明：他从此之后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没有你这个见死不救的老爸，他只是我的丈夫和女儿的爸爸。”
老王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用被子蒙着头，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一生中，这是他的第三次痛哭。一次是在老伴去世的时候，一次是在唯伟考上大学后。哭完，他浑身轻松了。
去水井里提水，他从摇晃的水面上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胡子已经全变白了。
6
很快一年过去了，老王没有接到儿子和媳妇的任何电话。
第二年也过去了，老王没有接到儿子和媳妇的任何电话。
第三年春节，老王再也忍不住了，用颤抖的手拨通了儿子的手机。
“喂，你是谁呀？”老王心脏一阵急跳，好大一会儿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是你爸爸呀，唯伟，我是你爸爸呀！”
“哦，你是我爸爸吗？我好象记不起来了，不记得有你这么一个见死不救的老爸。我好象是从大树缝里被雷炸出来的，我没有爸爸！”
电话挂断了，老王再打过去，电话已关机。
7
老王死了，是喝稻田里没有用完的半瓶甲胺宁死掉的。
死时，他坐在桌子旁边，桌上放着他亲手做好的十二碗菜，还有一部电话机。他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手中还死死抓住那个电话机的话筒。
死后的第六天，他才被人发现，被邻居送到了山上掩埋。
他唯一的儿子唯伟没有回来，一直都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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