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之后,到底有没有灵魂?——这是近百年前祥林嫂向见多识广的读书人郑重请教的问题。
灵魂,见仁见智。从辨证角度来说:子虚乌有。而灵学研究认为:那是死亡之后的生命,或者说,是死亡以后继续存在的活的意识体。古埃及人相信灵魂,并且以一根羽毛作为它的象征——把一根羽毛作为砝码搁在秤盘上,就测出了灵魂的重量,多么神秘的测量法。而那根羽毛的名称叫做“马特”,即天平女神。细细地一想,一切都那么高深莫测。
1900年,美国医生麦克特嘉博士经过临床反复研究,得到了准确的数字——灵魂重21克,它在人死亡的瞬间从身体离开。后来甚至有人观测到,那是一些如雾一般的微发光体,从人体剥离之后化成人的形体,缓慢地漂浮、飞升,然后神秘消失。100年来,人们围绕着灵魂升天入地抑或虚无缥缈的问题,进行过多少深刻、丰富、生动、有趣的辩论?
还是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吧。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父亲务农的农场。那时候,我们正住在山上林场的知青宿舍。所有的人都一贫如洗,所有的人都夜不闭户。家里唯一贵重的东西——一枚金戒指,母亲缝在父亲的布裤头带里,每天下田去劳动,布裤带都缠在父亲的腰上。因为在此之前,戴在我手上来自暹罗的镶金小手镯,无声无息就消失了,而我只有一周岁,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天黄昏收工比较晚,吃过饭,父亲就到公共浴室冲凉去了,待到回家已是九点多。母亲捡拾脏衣服准备去洗,这时她发现布裤带不见了。父亲说是忘在浴室了,于是回去找。可是短短的时间,那裤带竟不翼而飞,肯定是哪个更迟来冲凉的工友带走了。怎么办?父亲想当下就去寻问,细心的母亲说:这不妥,天晚了,一条布裤带,有什么好找的?万一拿的人起了疑心,就真的要不回来了,明天再问吧。说得在理,他们就去休息了。半夜里,父亲做了个梦:一个慈祥的老人走来告诉他——裤带被她儿子拿走了,让明天一早去要回来,还说了她儿子的姓名。清早,母亲来到那个工友的门口,一问,果真,裤带昨夜是他收留的,马上就拿出来归还。母亲迟疑着询问他:“你的妈……”“她去世了,上个月。”母亲一惊,看去门上果然贴着白纸,被风吹得裂了口,被阳光晒得落了色……
多么不可思议!假如不是发生在自己家里,我一定不肯相信!然而实实在在的,那个灵魂在第一时间来报信,并明确要把贵重的物品归还。多么善良而又正直的灵魂啊!每每想起,就想恭恭敬敬地鞠个躬,并不单是因为一枚戒指。
后来读到一个医生的手记。里面写到悉心关照一个孤苦无依的病者,病者说永远铭记这情谊,即使死亡,灵魂也会再次道谢,再次惜别。医生便问:我如何知你在道谢在告别呢?病者说,看看屋中这根电线,假如在颤动,那就是我。病人西去的时刻,医生仰头,悬空的电线剧烈抖动,无雨无风,晴好的天气……此刻,我已不甚关心这个灵魂的有无,我想到的是人间永存的真挚。只要无憾无愧,哪怕夜半独处深山郊野、电闪雷鸣,又何惧之有?
在农场的荒野玩耍,常常看见散落的人骨头。开始时总是害怕地躲开。有一次在荔枝林下,一下子撞见好几块,慌不跌地跑开,差点撞到一位老者身上。他没有怪我,倒是关切地问:“小姑娘,什么把你吓成这样?”我便告诉他原委。他朝我指的地方走去,我看见他把一块块白骨捡起,然后去土墙边刨开一个坑,用泥土把它们掩埋起来。以后再遇见这种情况,本能躲开的同时,我便告诉自己镇静。然后缓缓折回,依然没有胆量去碰,于是抓一把泥土撒下,再一把……深色的土渐渐盖住森森的白色,做着这些的时候,我的脸色也和那老者一样凝重。
母亲的娘家在一个宁静的小村庄。疯狂“革命”的年代,活人死人都不能幸免。我童年便发现,一些人家搭的猪圈会有一两块方方正正的石,上面赫然是“考、妣”一类的字眼,那就是从坟地上撬来的碑石!把碑石用来围猪圈,怎么看着心里都不是滋味,对逝者来说,对生命归属来说,对灵魂来说,都是莫大的亵渎!而竟然有那么多人去做这种事,那个时代,到底怎么回事?
春天的早晨,太阳刚刚出来,田野还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从田埂一路走来,几个同龄玩伴都踩湿了一脚的露水,正准备回村去吃早饭。跨过小溪上一道窄窄的石桥,我蓦地停住,转身一看,啊,那是两块碑石拼起的小桥!庄重地面对它们站定,双手捧合,默道一声:“对不起,请你安息。”再回头,雾已笼住同伴的背影,随风飘移着从庄稼们翠绿的身子上飞过……
田野中有一座雨亭,顾名思义,就是给农人避雨的亭子。母亲说她的祖母告诉过她一件事:多年以前,邻村一位年轻姑娘去舅舅家作客。回家途中遇上大雨,就在亭子里避。别村的一个恶棍也从这里经过,乘着大雨滂沱、四野僻静、姑娘单身一人,就把她给糟蹋了。可怜的姑娘回到家精神恍惚,不久就病死了。接着日本鬼子就来了,家家户户从村庄逃离,躲到山里去。细软东西可以随身带,家禽、家畜要赶去放在田里、树林子里。家里的一头大猪怎么赶都不肯出猪圈,在那里“嗷嗷”地大叫,眼看已经来不及了,再不走连命都要搭上了!她的母亲骤然发现停驻在窗棂上的一只黄蝴蝶,翕动着翅膀,在那里已经停很久了,几乎目睹了整个经过。骤时心里一动,就叫着女儿的名字,说:就是你吗?你看着家里这头大猪好吗?看着蝴蝶还停在那儿,就转身离去。等到第二天安全了再回来,大猪安然无恙,蝴蝶还停在那里!她又说了一句:好了,现在没有事了。那蝴蝶就张开翅膀,离开窗棂,在屋里盘旋一会,然后才悠悠飞去……也许故事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已经带上一些神奇的色彩,然而给我的震撼依然很大。设若那就是灵魂,多么忠心爱家的灵魂!
后来我一直不喜欢任何雨亭,不管在田野还是在路边,远远地望一眼也是心悸。因为亭子出现的同时,心灵中也飞来一只黄蝴蝶,无声地低回、戚戚地盘旋……而母亲善待一切蝶类。天气将变的夜晚,乡村总飞来许多蛾子,在灯下乱撞。她总也嘱咐我们不要伤它,熄了灯,如果还有乱扑的,就小心抓在手中,送出去让它飞走。
有月亮的深夜,听小提琴第N次深情演奏,英台和梁兄的不朽故事。春深深深似海,不再有烂漫情事,只有双飞的蝶儿翩翩、翩翩……不屈的灵魂,坚贞的灵魂,缠绵的灵魂啊!血与泪,化成我们古老民族永世不老的美丽蝴蝶梦!
秋日的清晨,坐在客厅里校对一叠即将付印的样稿。敞开的玻璃门正对着长长的阳台,那里种满茂盛的花草,时有小鸟来啄食果实和草籽,也有蝶儿来花丛起舞翩跹。可当那一只巨大的漂亮绝伦的黑蝴蝶一路飞进厅来,我还是愣住了。她居然在我膝前的藤编茶几上优雅地舞蹈,一圈、又一圈,然后落到我手执的纸页上来,叮在那个标题上:《追忆逝水年华》,好久好久,我不惊动她,她也不离去……当她终于轻轻扬起精灵的翅膀,再次优雅地飞起、慢慢隐入花丛,我还痴坐在那里,不动也不思想……《追忆逝水年华》,那是我追悼素未谋面的姑母的文章,37岁就下世的痴情苦命女子……
一些奇怪的事情总在发生。父亲的挚交、向来最疼爱我的莫伯伯去世,我的伤悲几乎要超过自己的亲伯父。日夜地追念,伤心之极,甚至会想:“伯伯,今夜能否再见一面?”却始终无梦。然而竟是在旅途之中,夜宿杭州之时,伯伯来到梦中。黎明之际我撩开窗帘,天城还在酣睡,万籁俱寂。立在窗前,举目寻觅,空中是否有灵魂飞过的痕迹?结果是徒劳。我想晚景凄凉的好人莫伯伯是去了天堂了,否则我为什么在这里见到他?人间的天堂当然离真正的天堂最近啊!而在近日,当我终于在伯伯逝去一年多后,把纪念的文字完成,计下字数:3939个字符。“3939”,多么奇特又充满象征:“3”——“升”;“9”——最大的单数,九九归一,升到最高的地方去,天堂。或者:“3”——生;“9”——久,永远;那么就是这个词——永生。
两年来时常代替年事渐高的父母回祖屋去参加年节的祭祀活动。祭拜的那个大厅,是送走一个个先人的地方,依稀还可以记起一些情景、一些细节,比如那油漆剥落的条凳,就承托过所有最后的躯壳。这样的回忆多了,思绪就变得芜杂起来。烧纸钱是祭祀的重要环节,每到此时五伯母就要念叨:“乘着没拆迁多烧一些,在家里保险;等到将来,屋门口烧什么,不都给游客抢光了……”我就出神了:怎么叫“游客”呢?在无所不在的空气中?高低不同的层面都存在?
曾记庐山之夜。正是立秋,下过一阵雨,雨霁之后是月出。漫步在月下,享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意境。路边有楼房,有住家,有人在月亮下的山路上祭祀。走近去,看见在化纸钱,那纸钱是打成一个方方的包裹,火焰中还有模糊的字迹……第二天便询问导游小郭,一个家住九江的小伙子。他说是啊,纸钱就是打包的,上面还要写上姓名地址,你们那里不是吗?……毕竟是古老的浔阳啊,规范得多。在一个世界消失的东西,也许就会在另一个世界出现,写上地址和姓名,应该更确切地可以收到。
也曾在远去的列车上,夕阳渐渐西沉,柔和的光线射到车窗,射到铁道近旁的山脉。道道金黄的光芒下,一座座的坟茔,高低错落,有的几座亲密地挨在一起,有的却孤单地独处一隅。在这日落紧接月出的时刻,在这暗意渐浓的时刻,撩人思绪的如斯暮色啊!西方传说中,皎洁的月光下仙人会出来,聚在一起跳舞。那么,灵魂呢?
最感人至深的莫过于160年前一位女性作家的描述,艾米莉• 勃朗特,《呼啸山庄》。青梅竹马、地位悬殊的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完全一样”的情感。而当梦境破碎,凯瑟琳归于尘土,却成为一个孤魂,终日终夜游荡于荒原,风雪之夜扣击呼啸山庄的窗户,那是她回归自我唯一的路。而活着的希思克利夫,也在茫茫荒原寻觅,在窗前呜咽等待爱人的灵魂。苦恋中的希思克利夫终于在苍凉中走向死亡,于是荒原上从此有两个亲密的灵魂携手同游……“和山峰一样不变,和闪电一样凶猛”,文学史上最宏伟的爱情史诗——要问我对你的爱有多少?亲爱的,仅仅是21克。而假如亲密的灵魂可以携手漫游于荒野、山巅、云际,甚至无边无际的海面……死亡顿时变得面目和善。
也许,正是出自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存的眷恋,人们才无穷无尽地探究灵魂的有无。假如灵魂真的存在,死亡俨然就像一次远行,旅途上甚至可以探访久违的长辈、亲人、朋友,对于逝者、抑或生者,都是心灵莫大的慰藉。而“人死万事空”的论断,多么的冷漠、悲凉,现实得令人难以接受!“灵魂”一语的产生以及所有的想象、争辩,就是如此缘由吗?
魂兮……魂兮……
补记:读到谢宏所写《顾城,依然存在的世界》:去激流岛探访顾城故居,原定12月3日去的,临时推迟一天,循着山路寻找,找到一个“124”的信箱,那就是顾城的,凭这为路标上去他的房子;攀爬上去突然下了几滴雨,就几滴,几秒钟,马上就停,后来同行的另一人说按照本地风俗,拜访别人前先打招呼,上山路上已经对顾城说过:“今天代表许多朋友来看你们了。”而后在海滩看见两只纯白色的鸽子,新西兰的鸽子都是灰色的,纯白是第一次看见,顾城生前的朋友说他的确是喜欢白色的花,在他上吊的那棵树下,第二年忌日便奇迹般地开满了一圈白色的小花。读完此文,心有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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