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唐德亮近年的诗作
本文作者:水晶蔷薇①
从一九九二年第一部诗集荣获广东作协第八届新人新作奖,到二零零六年第四部诗集获第七届广东鲁迅文学奖(广东最高政府奖),唐德亮在诗歌艺术的道路上不断探索、攀登、突破,走向了成熟与丰硕。他的获鲁迅文学奖的《苍野》以及新著《深处》,是他向中国现代汉诗艺术深处探索突进的成功标志。
以现代意识营造自己的“精神谱系”
唐德亮是现代意识浓烈的诗人。他善于用现代眼光、当代意识观照历史、时代、生活以及人的心灵,他用笔建构了自己的几个诗歌“谱系”:
一是“精神灵魂谱系” 。唐德亮的长诗《躁动》《大峡谷》《从黑夜到黎明》《星河时代》《生命畅想》、《岁月感悟》及短诗《精神》《独居》《内核》《感应太阳》《碎片》《分蘖》都是这方面的作品。长诗《躁动》是当代人灵魂躁动的全息摄影。诗人“血在血管内涌动”,觉醒者的“光与魂,在苍野上孑 孓”,“春色与阳光从体内孕育/波浪呼啸着拍打堤岸/”“太阳笑了,它的热/焚尽枯草与败叶”在《星河时代》《大峡谷》中,诗人诗思飞天入地,古今中外,寻找自己精神的家园,追寻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鲁迅等人类的精魂。这些“灵魂的晶莹化石”“透明的琥珀”在诗人胸中燃烧,“铺一道光明的河流”。这几首长诗,气象恢宏,意境开阔、奇美壮丽,建构了深邃、迷人的精神天地与丰满的精神谱系。唐德亮建构的精神谱系,包含了中华文化的民族精神、世界文化文明精神、瑶族文化精神。一方面他对历史、时代人物的精神进行礼赞,另一方面他对崇高精神的失落、断裂表现出深深的忧思。他呼唤:“女神安在?/可曾在此翩翩起舞?/可曾用炼石去填补/这永远的伤痕”。他忧患鲜活的生命“在酸雨的亲吻中”,“无数坚硬而柔韧的链条/瞬间被击得粉碎”“腐败的魔爪/悄悄爬进一颗颗健康的头颅/”;他期盼人类又升起一座“精神的珠穆朗玛峰”。(《大峡谷》)。其次是“乡土民族谱系”。唐德亮是广东乃至全国有一定影响的乡土民族诗人,他热爱乡土,钟情乡土,发掘乡土中的精神文化世界,以现代意识去观照表现乡土。他的几个组诗《风从田野来》、《乡里乡亲》、《品味乡风》、《刻骨铭心》、《粤北民俗写意》《山地》《大地的心跳》及长诗《大地》等都是这方面的佳作。他的乡土诗,不仅写出了农民的精神面貌。特别写出了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农民的命运及思想、情感、精神状态,诗人笔下的村庄、田野、大山、河流、炊烟、砖窑、水稻、蔬菜、芒叶都是作者灵魂的栖居地,父亲、母亲、乡亲、阿根伯、二叔、莎妹、哥贵、公爹、村长、支书、留守儿童与妇女……一个个朴实、鲜活的形象,感人至深的细节,令诗人与读者“刻骨铭心”。第三个“谱系”是“城市谱系”。唐德亮写了不少城市诗,较典型的有长诗《都市变奏曲》《机器》、组诗《猫低的边缘人》《底层》《阳光新城》《下岗工人》等,他的目光关注都市的急剧变化和城市下层人、边缘人的生存状态,为他们的精神立象。在长诗《都市变奏曲》中,诗人全景式地描绘了当代都市的景况,城市不光有白色、灰色的外表,“立交桥耸起在时间与空间的某一接壤/”“一条条血脉/穿过记忆的沟回/在都市的胸膛里涌动/”诗人更深入都市的内核,写出都市是“悲喜剧的舞台/”“宇宙的每一阵气流/天际的每一丝云彩/都能在它身上撞出回声/拔节思想的楼宇”/它“蜕变着/痛苦着/奔跑着/提升生命与灵魂/扩张天空与原野/”这首长诗是难得一见的多角度、多层次、富有立体感、有气势的城市诗,显示出诗人深厚的底蕴、广阔的视野、丰沛的想象力、结构能力与对大题材的驾驭力。另一首长诗《机器》则写出了解放后几十年工人阶级地位沉浮、命运变迁,思想深刻、犀利,见人之所未见,言人之所未言,同样显出诗人的敏税、智慧与艺术表现力。
唐德亮诗歌创作“精神谱系”的建构,表明了他的现代意识的确立与深化,这也是一个现代诗人的良好写作姿态。
运用现代艺术手法,使其诗歌实现了超越
其一是象征主义手法的运用。象征主义是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个重要手法,它追求“交感”,味、色、声互相感应契合,避免了直露、浅薄的缺陷。唐德亮的不少诗歌,能得心应手地运用这一手法。比如他的《古堡》,这座“古堡”“巍然屹立”“虎视眈眈”,它是一个集封建主义大成的东西,后来“古堡”被踢碎了,“古堡内被禁锢的灵魂/和禁锢灵魂的魔鬼/都跳将出来/向我逼近……/”古堡是实的,更是虚的,是一个象征意义的形象。再如《一只鸟飞向玻璃》:
一块玻璃 一面真实 一面虚假/一个世界的两张脸庞/一只鸟飞向玻璃/像一个理想 一个梦/冷不丁被透明的笑脸撞伤/而玻璃毫发未损/像一幅现代主义的画/经常变幻心中的意蕴/一只鸟成熟了/一群鸟成熟了/它们将痛留给了玻璃/
这首诗,鸟是一种象征,玻璃又是一种象征,这种象征是什么,没有明说,是一种隐喻,一种“变幻”的不确定性,使这首诗内涵丰厚,耐读、耐品。选入《2007中国诗歌年选》的《翻阅》与《爬上窗口的豆苗》亦如此。《翻阅》中,诗人虚拟了“一只看不见的手”,“翻阅一卷看不见的书”,这“手”与这“书”都是颇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发人深思。《爬上窗口的豆苗》是从现实土壤升华起来的象征,它有色、有声,“它走过的地方,没有脚印/但像火苗 即使黑夜/我也闻到它那嗽嗽之声/在我的体内绿着/缠绕着,舞动着/”诗人的感觉既具象又抽象,既诗性又理性,使我们感受到无穷的魅力。长诗《大峡谷》与《机器》也是两首象征主义佳作。在前一首中,“大峡谷”是一个象征,它是一个历史、时代、文化的混合体,它融象征主义、现实主义、意象主义、感觉主义于一炉,使这首长诗充满奇幻色彩与张力。而《机器》表面是写机器,实则写的是社会的变迁。机器的变异象征社会的变异,工人命运的变异,非常形象又含畜地折射出与时代的阳光与阴影。可见诗人深得象征主义手法的三昧。其它如《岔路》《村口》《鱼眼》《阳光下的稻根》《飞行鼠》《喝酒的蝉》《草坡》《夜色中的河流》《森林幻象》《林中的网》《伤口》等都是这方面的力作。
其二是结构上的多样化。唐德亮的诗,在结构上,往往时空错乱,明线复线相结合,张得开,收得拢。传统的诗歌,其线索与意象大多较单纯(单纯有单纯的优点),而唐德亮近年的诗歌,在结构上勇于创新,作了许多有益的探索。其诗大致有如下几个特色:
时空交错,大开大阖。他的长诗《星河时代》《从黑夜到黎明》《大峡谷》即属此列。这几首长诗,天上地下,古今中外,人文历史,大开大阖,境界高远,收放自如,颇有气势。以《星河时代》为例,这首长诗,视角从星河宇宙到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中国、外国的历史文化名人,纵横结合,时空交错,但结构严谨,为读者创造出一个令人神往的境界。又如《从黑夜到黎明》,以时间为经,以“灵魂”的游历所见所闻为纬,交织出一幅恢弘深邃的图景。
星状构架。所谓“星状构架”,即像满天星星,似有联系,又似无联系,作者思维形成多个思想凝珠,像一串星星,摆在彩盘里。唐德亮对这种结构形式,是得心应手的。他的长诗《岁月感悟》即属此列。这首长诗分十一节,分别写“分蘖”“朝暾”“山鹰”“敲打”“闪电”“彩虹”“野马”“雪峰”“风雨”“荒野”“浪涛”,这十一个意象,是并列的,看似互不关联,但实质又是有联系的,诗人赋予它们以哲理的内涵。而每一节的哲理内涵又是独立的,并列的。像这样的佳作,还有《心动如海》《海边偶感》《写给瑶山》《变味的乡风》等等。
意象环联结构。美国诗歌大师庞德说:“意象是一刹那间思想与感情的复合体”。实际上,“意象”是包含思想感情的具象。唐德亮善于创造有独特意义的意象,在结构上,他创造用意象环联的结构方式,使其诗别具风味。譬如《向往和留恋》:
狂风弹响流沙/流沙卷走小草/小草扑向天空/天空倾洒泪线/泪线融进江河/江河滔滔如诉/烈火锤炼出刀斧/刀斧砍伐着时间/时间生长着森林/森林珍藏着春鸟/春鸟飞过彩虹/彩虹稍纵即逝
一个意象连接一个意象,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意象与意象形成一条链子,奇妙无穷,魅力无穷。作者的另一首《复活》也如此。
矛盾对峙式结构。唐德亮善于将对立矛盾的情感、意象放在一起,让它们碰撞,“碰出”精妙的诗歌。
请读《灵视》:
总有一双眼睛向我灵视/是祖父的眼睛/是父母的眼睛/是神明的眼睛/
都不是 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洞彻 与灵视对视/像孙行者与者行孙/
手持的魔瓶/总有一个被吸进瓶内/不是被融化/就是破瓶而出/获得涅槃/
有了灵视/我失去了自由/却获得了一双/无形的翅膀
与“灵视”对视,对出两种感觉,两种情态,“不是被融化”“就是破瓶而出”;“失去了自由”却又“获得了翅膀”,也是一种矛盾。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结果,值得玩味,这就是矛盾对峙式结构诗歌的美妙吧!像这样的精品还有《拉萨》《遇见了什么》《自由的鱼》《瓦背上下》等等。《吃草的马》是典型的对峙式结构。第一节写马爱吃草,第二节写草将马一层一层地掩埋,一硬一软,两个场景,两种对立性格,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便产生了一首精妙的诗。诗人构思之妙令人惊叹。
唐德亮在诗体结构上还有许多探索创新,他几乎每一首诗都在构思上下了功夫,故能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语言的多元性使其诗歌产生非凡的艺术效果
唐德亮诗歌的语言,纯净、精炼自不待言。除此之外,他还作了许多探索和艰辛的努力,他借鉴两方现代诗歌艺术,在语言方面形成了独特的风格。
一是突破语言常规,运用“变异”手法,使其语言产生“陌生化”与新、奇、特的效果。所谓“陌生化”,按俄国文艺理论家什克罗夫斯基说的,即:“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强度,因为感觉过程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体验对象的艺术构成的一种方式,而对象的本身并不重要。”(见《艺术即手法》)唐德亮在“陌生化”方面是下了功夫的。比如《矿难》:“冰凉的剑潜伏着/随时脱鞘而出/封住光明的出口/黑色将黑色的影子覆盖/……白色骨头趴在黑色的影子上/弯曲的形状被黑色的欲望掩埋”这里作者将腐败与贪婪联动成“冰凉的剑”,一下子就异峰突起。“封住光明的出口”又由感觉异动为视觉,末三句,从黑土变异为“黑色欲望”、“扭曲的形状”,触目惊心,艺术效果十分强烈。又如“三十年浪迹我与你只剩一副躯体/被牵引的是一根纤细的绳/绳子嘎断/捆走虹霓/雨水又将两端摄续/中结越发粗胀/前尘瞳孔/缠痴今生/”(《遥念故乡》)故乡的情异变成纤绳、胀结、瞳孔,一般惯性思维是绳子断了,用手或心去接续,该诗却是用雨水“摄续”,“痴恋”变异为“缠痴”,造成陌生的感觉。
其次是模糊性语言。这也是现代诗歌的特征之一。唐德亮的《背后》很典型:“你看得见一切。但看不见背后/背后是飘忽的影子/影子藏着一双眼睛/眼睛藏着一个秘密/手摸不到心猜不着/无脚的鬼魅 落地无声/在背后挥鞭/皮肉无痛无损/心却暗自滴泪/背后有墙剥蚀斑斑/我转过身 推墙/墙的背后是一个/被黑暗浸润 被阳光布满的上帝/正微笑着 给一群虔诚的男女签发/飞向天堂的通行证/”这首诗有两个模糊:一是“背后”是什么很模糊,二是上帝很模糊,他为什么给人发飞向天堂的通行证?目的何在?语言的模糊,造成诗的多义与张力,扩大了思想容量,使诗更有可读性了。当然,各种文化水准的读者会有不同的解读,这也说明了它的成功。
三是词语与句式的超常组接。比如:“夜……在马背上坐着”,“阳光撕碎阳光,黑影烹煮黑影”“人杀了刀子/月亮剿灭太阳”“记忆 我偷走了/痛苦,我埋葬了/”“哭了,阳光,/笑了,泪痕/”,“我攥着一根绳子 软软的”等等,这些颠倒的句法,增强了诗的新鲜感与力度。
四是巧设对话。唐德亮诗歌应用对话,并非像民歌、山歌或叙事诗中的对话,而是在一首诗中,夹杂几句虚拟的对话,使诗顿时活起来,生动起来。如《锯木》第三节:“锯说:‘我不是刽子手/我只是刽子手的工具/’锯木者说:‘我也不是刽子手/我只是一节会劳动的木头/被时间的锯一寸一寸地锯着/’”锯的无奈与锯木者的狡辩令人深思。又如《蛇骨》:“与你前世无怨 今世无仇/何以伤人至此呢?”“你们剥了我的皮/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取走了我的胆/刺你一下算什么?/”幽默风趣。适当的“对话”是一种机智,使诗作更灵动与富有深度。
唐德亮是扎根现实的诗人,他的探索不是凌空蹈虚。诚如一位著名诗论家所说,他博采众长,,吸收一些现代艺术手法,也是为营养自己,丰富自己。他的现代汉诗写作,取得了不断突破,取得了不小成绩与成功,本文谈的只是一点粗浅的体会,愿本文能给当代诗写者一些有益的启示。
(原载《闽西日报》2008年4月21日,《今日文艺报》2008年4月号)
【①水晶蔷薇,女,中外散文诗学会会员,发表散文诗、散文与文学评论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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