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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桌——记忆碎片之三
  文 / 草根蚂蚁
 


    我姓饶,她姓邵,上初中的第一天,两个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被强行安排到一张桌子上,这样的开头像小说,没有故事也会发生一些故事。和她同桌三年,每天都面对同一张桌子,挨得那么近,不想挨着也要挨着,胳膊肘贴着胳膊肘,低眉抬头一目了然,一言一行都在眼前,不想看也要看,即使装着不看,一切也都会看到。有故事吗?那些过去的事情,如果忘记了,什么都不是,一旦记着,就是故事。
    70年代末,留给记忆的都是黑白影像,尽管那时天是蓝的,花是红的,人是鲜活的,但我们还是生活在一个缺乏色彩的世界里。
    那时候,无论是男孩子或是女孩子都是“原装”,无论是父母还是我们自己,没有人顾及到形象。锅盖儿似得平头,麻花似得小辫儿,男孩子是非蓝即灰的衣裤,女孩子是碎花的小褂儿,一群孩子在一起,离远看几乎辨不出彼此。
    但我和同桌有些不同。那时候我已经读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书,开始写诗,在学校的作文比赛中暂露头脚,经常在班级的黑板报上写写画画,并且帮着高年级的学生写情书。我的同桌是班上最漂亮的,大家都这么认为,圆脸蛋儿,大眼睛,略厚的嘴唇红的像玫瑰花瓣。记忆中她有一件绿上衣,一件粉上衣,在我的眼里,这两件衣服是我们班最耀眼的色彩,放学和上学,离老远我就能辨认出她的颜色。
    那时候,男同学和女同学几乎是不说话的,表面上大家表现得像敌人,其实内心都有一颗小嫩芽偷偷的生长,那是青春的种子,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倾慕的对象。
    班上的男生和女生人数均等,一张课桌上常常是一男一女,一般来讲,一年是要调换一次座位的,同桌的同学一年要更换一次,奇怪的是,我和她竟然三年都坐在一起。
    第二年同学们就开始对我和她有猜忌,上课的时候,经常有同学扭头看我们俩,并若有所思的哈哈几声。伙伴们经常取笑我,“哈,和你的同桌好上了吧?”有时候一进教室,我赫然发现,黑板上竟写着两个大字“饶—→邵”,我顿时满脸通红,引得全班哄然大笑。
    那一年我开始喜欢在镜子里打量自己,我发现嘴唇上长出了一些绒毛。我留了长长的鬓角,在我们家的缝纫机上把裤子的中间儿缝瘦,让裤腿变成喇叭状。我越来越想知道,女同学和男同学有什么不同,我和我的男同学们都热衷于在厕所的墙上打洞,希望能通过一个窄小的缝隙发现另外一个世界的秘密。有一段时间,我竟然觉得我们的数学老师很美,尽管她一脸的黑沙,而且声音沙哑,但我觉着她那么光彩照人。上数学课时,我光顾着看她,致使后来我的数学一塌糊涂,除法以上的课程一窍不通。有一天晚上我还梦见了她,第二天醒来时,我裤头湿湿的,我不明白,是尿床了吗?为什么睡着时身上会抽搐,为什么早起会感到身体一阵莫名的松软。
    后来我知道,我是长大了。
    当数学老师不再教我们的时候,我才感觉我的同桌是最好的。很多年以后我回忆当时的情景,感到自己很傻,身边的女同学是全年级最好看的,我竟然爱上了已经结过婚的数学老师。
    我经常能在她身上闻到一股青草味儿,几年后我爱上了我家后面小河边的草地,我经常躺在草地上流连忘返,就是因为那些小草也有着自然的芳香,与我同桌的小姑娘有同样的味道。
    刚到一个班时,我和她在课桌中间划了一道界限,我们这些傻唧唧的孩子们竟然像清教徒一样,在男女之间制定了清规戒律,好像会老死不相往来。但不久我就常常把胳膊肘越过防线,让胳膊肘侦察兵一样东张西望,甚至和她的胳膊肘短兵相接。好在她的那些侦察兵都不愿意打仗,后来,我们的胳膊肘自然就混成了一家人,彼此熟捻,每天都有意无意的打招呼。
    我想,她肯定明白我们胳膊肘之间的外交是一种友好的姿态,那道界限不再是冷冰冰的鸿沟,而是一条河,从我们的胳膊开始融化,汇合成一条没有方向的水流。
    每天上学,我都会在她家的岔路口等她,即使我来得早,也会找一个借口在那里玩一会儿,直到看见绿的或者粉的小褂出现,放学时也是这样,我会跟在钟爱的颜色后面,风向标一样被她鲜艳的小褂指引,猜想着刚才她的脚印踩着了哪一块石头,踩过了哪一块砖头,或者哪一根小木棍儿,我也会紧跑两步,把脚踩在上面,感觉脚下她的余温。
    我再也不安心上课了,心思总在旁边,我把她身上的一切都记在心里,她的铅笔、她的文具盒、她的纽扣、她耳朵后头发里的黑痣,甚至她布鞋上的一点油渍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会不知道我在关注她,我们桌子上的那一道线像一张纸,只在胳膊肘的地方被捅破,但其他地方仍然糊的严严实实,我们只是在纸的两边猜,快三年了,我竟然没有和她说一句话。
    眼看着初中要毕业了,一次,她有意无意的跟后面的女同学说,下一学期她要转学,到另外一个学校去。我听到后心里一震,她是故意让我听到的吗?
    终于要放假了,老师在讲台上唠唠叨叨的说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听清楚。我拿着一支笔在一张纸上胡乱画着什么,我在想着如何跟她表白,即使不能说“我爱你”,也要想方设法约一次,要不真的没有机会了。离最后一堂课下课铃声响起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仍然在纸上胡画,她的眼睛跟着我的笔端移动,我知道她想看我写什么,但我不知道她希望我写什么,我要不要写想写的那些话?如果她没有弄懂我的意思,我又该怎么办?会绝望吗?最后,我鼓足勇气在纸上写了一句“放学后在石头山等你。”
     下学后我直奔石头山,石头山离她家不远,就是附近一家水泥厂的采石场,我经常去那里玩,并且曾经在那里遇见过她,她应该知道我在这个地方。那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在石头堆里徘徊了很久,眼看着太阳西落,天色渐黑,她仍然没有来。旷野中怪石林立,风呼呼直响,我有些害怕了。
    我逃跑似得离开石头山,来到她家居住的家属院,我在那些平房前转悠了好大一会儿,在每一个家门口都停留一下,希望能猜到哪一个门是她家的。
    后来,我终于怀着满心的失望离开了那个家属院,在远处,我回头看了看那些亮着灯光的窗户,我知道,有一扇窗肯定是她家的,也许此时她就在窗户旁,但她不会知道,她的同桌正恋恋不舍的在星光下向她的方向眺望。
    1978年我们初中毕业,我们照了一张集体的黑白照片,然后就轰然散去,以后就没有再见到过她,她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实实在在的难受过一阵子。上高中后,我好像渐渐的忘记了那些事,忘记了她。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忘记,那段记忆并没有离开我,她在我的心里找到了一个连我都无法找到的地方,像当年我等她的石头山,像那些隐秘的石头缝,她在那里隐藏了起来。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再一次与她谋面竟然是在癌病房。2001年,我父亲因胃癌刚做完手术,我在医院陪他。一天晚上,我听到走廊里乱糟糟的,好像有什么事情,出门一看,在急救室的门前竟然站着她。
    我们愣愣的对视着,20年后,我们竟然会这样走到一起。在癌病房的走廊里,我们默默相视,心情都很沉重,没有半点浪漫。她告诉我,她父亲患的是结肠癌,以前做过手术,这一次复发很危险。我说 ,我父亲也是癌症,手术后暂时好一些,但病情也不乐观。她捂着脸哭,我也想哭,一半是因为我和她的父亲都病情堪忧,一半是因为几十年前的那场委屈,石头山上的石头缝在此时竟然地震似的裂开。我一时冲动,很想上前替她拭去泪水,但在忙乱的场合,我没有勇气靠近她。我呆呆的看着她,一瞬间,眼前又闪过她的绿布衫、她的粉布衫,她的笑声和蹦蹦跳跳去上学的身影。病房里一声带哭腔的呼喊让她缓过神来,她慌慌张张的进入她父亲的病房。当病房门啪的一声关上时,我才清醒,这是在医院,我们早已不再同桌,我还是我,眼前的她却不再是她。时过境迁,我们都成家有了后代,此时此刻,不再适宜有任何的杂念。
    如她预料的一样,她父亲好像当天就去世了,我父亲没有多久也离开了我们。上帝又一次让我们结缘——我让和她在癌病房相遇,这样的结局,和当年曾经的同桌有关系吗?这是人生的玩笑吗?如果真的有所谓命运,那个命运之手又是如何把我们从遥远的初中课桌前,一步一步指引到癌病房的?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不——是十多年过去了。经历过人生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我懂得了什么是爱。我断定,同桌三年,我爱过她。我默默埋藏在心里的才是真正的爱,那是初恋,是刻骨铭心的爱情。回味人生,后来的生活中,我也爱过,但后来的爱不再让我感动。他们说,人的一生,真正的爱只有一次,一旦经历就不会忘记,我信这话,大家也会相信,因为,我们都曾经爱过。
2015/1/8 11:17:36 发表 | 责任编辑:冯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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